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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11号实验体。 和哥哥相认后,我就一直在这座LACUNA名下的企业大楼里生活,内部的设施一应俱全,比起公司,更有些像一座现代版的基地。 哥哥平日十分忙碌,我知道他在研究小时候我惊鸿一瞥过的那种“特异力量”,整天都泡在实验室里,只有用晚餐时才有空闲跟我说说话。 对我来说,除了实验室十分神秘之外,这座大楼里没有什么秘密。只要有一位企业研究员跟随(我当然知道他是来监视我的,毕竟我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但我不在乎),哪怕是机密区域我也可以随意来往,哥哥并不担心我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统一的黑色风衣来来往往,我也一样。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它——那太压抑了——但既然是哥哥的要求,我不想特立独行。平时,为了避免给哥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还会跟其他人一样,戴上遮掩面容的兜帽。 发现大楼地下还有类似监牢的空间是几个月前的事。我常吃的那种药有很严重的不良反应,为了避免被哥哥发现,我每次吃过药都会刻意到比较偏僻的地方去。 第一次无意中走进去时,我自觉撞破了什么秘密,看到那些层层叠叠的铁栏就退了回来。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我对那里的好奇与日俱增。 虽然我不会怀疑哥哥做任何不好的事,但我对他平时都在做些什么这一点依然十分在意。仔细想想,既然研究员上次没有阻拦我,那就代表我进去大概也没关系吧。 于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研究员,这次他斟酌着告诉我,里面关押着一些危险分子,是哥哥和官方合作回收进来的实验材料。 他说“实验材料”这个词时的语气冰冷得可怕,让我有些发毛,但我对这一切,却出奇地没有太大抵触,好像只要是和哥哥相关,不管什么样的事我都能接受似的,连伦理观念都因此变得淡泊了。 你还真可怕啊,庆明。我按着抽痛的额角对自己说,不过,既然是官方允许的,又是一些危险分子,那大概的确也没什么关系。 那里很阴冷,对因为不良反应而浑身发烫、甚至头晕想吐的我来说,是个很好的打发时间的地方,所以很快我就又去了一次。 监牢里的人大多是些无法沟通的疯子,对我们也十分抵触,和研究员说的一样,很危险,有明显的攻击性。 我为了知道更多哥哥的事,鼓起勇气继续深入,然后,我就见到了11号实验体。 和其他人相比,虽然这间囚室,不,我还是更愿意说,房间的位置显得很特殊,但同样被铁索禁锢着的他却十分平静——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同样意味着危险——我用目光确认过那些铁链很结实,知道他无法动弹分毫,不可能对我不利,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铁栏跟前。 与那些意识不清的实验体不同,11号被一块黑布蒙着眼睛,无法在昏暗的地下室中确认他的长相这件事多少让好奇的我有些失望。 我能跟他说话吗?我用目光询问身侧的研究员,后者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可以。 这是什么意思?我试探着向他开口:“你……” 出乎我预料的是,11号对我的到来反应非常大。几乎是在听到我声音的瞬间,他就剧烈地挣扎起来,并且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颈间项圈上闪烁的电光立刻夺走了他未出口的话语,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脱力般地垂下头,除了压抑的低喘之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理所当然地,我被吓到了。研究员平静地补充:“他们都很危险,庆明先生,您最好不要和他们交谈。” 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的我犹疑地看着11号和其他那些实验体。现在我彻底相信他们是危险分子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控制措施还是太残忍了,不是吗。 不知怎的,我对那些人只有畏惧,可对11号,我却有种奇异的同情。 纠结感毫无疑问让我的头痛加重了,我不想被陌生人看到狼狈的样子,扯着研究员离开了这里。 几乎是刚一回到无人的走廊,我就立刻靠到了灰色的水泥墙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都已经汗湿了。 自嘲地微微摇头,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想把那种磨人的炙热赶出身体:这当然没有用。我只能用力按着发间的xue位,期盼这能让疼痛感减弱。 研究员沉默地站在旁边,对一切毫无表示,毕竟我的药就是他拿给我的,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这件事就连哥哥都一无所知,我只是想帮上他的忙,不希望明明都已经相认了,我却还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我讨厌,甚至憎恶自己软弱的样子。因此知道这种能激发潜能的红色胶囊存在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我也……能有使用那种“特异力量”的潜质吗?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我有。 漫长的煎熬后,我感觉那种痛苦稍稍缓解,才捂着额头直起身来。 如果是我的话,哥哥会顺从我的意思吗?我不确定地想着,但还是尽量装出有底气的样子。 我告诉研究员:如果只是不想实验体开口的话,就用别的方法吧,那样做太残忍了。 我不想哥哥的手沾上黑暗和罪恶,但对当下的任何事我又都无能为力。我只能这样,而已。 2 研究员再次拒绝了我提高使用剂量的提议。 这让我感到苦闷异常。哥哥的研究似乎毫无进展,我自身的蜕变也同样如此。我不知道问题是出在了哪里,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我是个没有资质的平凡人,不可能帮上哥哥的忙”这种残酷的事实。 本能想逃离日常生活的我又去了地下监牢。 刚吃过药就把午饭都吐了个彻底,我头晕得厉害,没法再吃下东西,干脆拖着虚浮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大楼里闲晃。 回过神来我就已经到地下室了,又站在11号的房间前。 他依然被蒙着眼睛,嘴也被封住了,这彻底模糊了他的面容——看来我的话确实还有一定作用,研究员他们没有再做多余的事。 尽管他事实上看不到我,但他还是对着我们抬起头来。他没有再挣扎,似乎是知道这除了惊走我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实验?”我自言自语般问身后的研究员。我能在这些实验体身上看到他们的精疲力尽,11号的衣服上还沾着点血迹。 “大人说过,有些事情您不必知道。” 依然还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回答。 我不喜欢被当做小孩子,但当对方是哥哥时,这也只能变成一种甜蜜的负累了。我明白,这对我也是一种保护。 我眯了眯眼睛,这让我觉得自己昏沉的思维稍微好转了一些,同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琢磨一个蠢念头。 我想看看哥哥对我的默许和放任会到什么地步。这是很不智的,也许他会厌烦我,但我并不满足于只在晚餐时段跟曾分开过太久的兄长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也或者,我只是在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找借口开脱。 ——我示意研究员把面前的铁门打开。 研究员迟疑地看着我,显然他的确有这个权限,只是在犹豫要不要为我犯险。但他又好像对我的举动并不意外。 我不清楚哥哥是否预先对他说了什么,但最后他妥协了。 明明里面看起来更加阴冷,走进去时却感到了热。我只当是不良反应又开始了,全没放在心上。 我一眼就瞥见11号掌心星星点点的血痕,锁住手腕的铁铐下,隐约露出一圈红痂。 这里太暗了,我什么也看不清,便下意识走近。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把他的指尖拢在手心里。 好凉,像抓住了一块冰。我能感觉到接触的瞬间他颤抖了一下,但他掩饰得很好。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熟悉感,好像我之前就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握过这只手似的。 念头滋生的瞬间我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像被插进了一根来回搅动的烧红的铁钎。好痛,太痛了……我不由得痛呼出声,舌尖立刻就尝到了自己泪水的苦味,如同不小心踩进了大脑的什么雷区,头快要炸开了,剧痛让我的意识几乎是闪电般退出了禁忌的回想,随后我才发觉到自己的窘态: 电光火石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攥着11号的手,因痛苦而不由自主地小声呜咽着,手抖得使不上什么力气,但我努力越抓越紧,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荒唐而扭曲的安心感。 我的眼泪落在他掌心的伤口上,激得他微微颤了颤。随后他艰难抽出伤痕累累的手,反握住我的,修长的手指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拂过我的手背,无声地安抚着失控的我。 终于,我控制住了自己下意识回忆那些不该思考的事的冲动,那种痛苦才逐渐消退。我仍背对着研究员,像小时候一样,用空闲的那只手,在角落里笨拙地抹着眼泪。 正平复着呼吸时,我感到手背发痒,和刚才的抚慰不同,11号似乎是目的明确地在我手上写划着什么。 一折两横,两点一撇……是我的名字。 他要对我说什么?我屏住了呼吸。我心里清楚,这个位置,通道和房间里的摄像头都刚好被我的背影挡住,哥哥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尽力忽视一直站在这里本身也很可疑这件事。我相信哥哥,当然希望他也相信我。 罪恶感和刺激感同时涌上来。令人心有余悸的头痛让我把先前的警告全然抛到了脑后。我对11号感到亲近,我想知道他会告诉我什么。 确认我理解到他的意思后,11号一笔一划地在我手上写道: 「小心你哥哥」。 霎时,我背后发冷,浑身的汗毛都一起炸开,几乎无法呼吸,连眼角的残泪都忘记了流淌。 我不敢置信地,定定地看着写完这句就一言不发的11号。 我甚至就那样忘记了研究员的存在。 我如同溺水的迷途者,胸膛剧烈地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心肺像破风箱一样烧灼着,脑海里乱成一片。 然后,我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 因为他对我温柔的举动,我很想相信他,我愿意相信他。 但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是哥哥。哥哥不可能对我不利的,就算我听过许多关于他心狠手辣的传闻,我也见过研究员在他面前噤若寒蝉的样子。但唯独对我来说,他还是那个小时候背着我爬高高的楼梯,哄着我破涕为笑的,最好最好的人。 为什么要对我说那种话?因为对哥哥有所怨恨,所以…… 一定是了,因为11号并不清楚哥哥和我的事,对他来说,哥哥一定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吧。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下面,绞尽脑汁地说服自己。 我当然不可能对哥哥心生嫌隙,可我同样也不想相信11号在骗我。 这太奇怪了……我真的不明白。 因为高烧和不时发作的头痛,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意识都逐渐变得混沌。 我很想干脆忘了这件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研究员带了镇痛药给我,据说哥哥的实验正到了紧要关头,来不及亲自过来看我——其实这对我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我心乱如麻,既不知道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哥哥,更害怕被发现我隐瞒了数年的秘密。 药物还没起效,研究员走的时候关上了房间的灯。黑暗中,我头疼得厉害,又心烦意乱,甚至泄气地撞了撞墙。 这当然没有用,反而加剧了眩晕感。 我只好停下可笑的举动,再一次感到优柔寡断的自己好没用。 沉入黑暗的边缘前,我模模糊糊地想,胶囊是哥哥开发的,所有通道甚至我的房间都有摄像头,研究员更是对他绝对服从—— 所以,其实,我偷偷吃药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哥哥的。本该如此。 3 那天的事,哥哥果然还是知道了。 我本想逃避这一切,安分守己地待在房间里,但哥哥派研究员来找我,措辞严厉地让我到地下室去。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知道不好了。 我已经成年,早就不是个孩子了,所以和小时候的纵容不同,每当我犯错,哥哥都会很严格地惩罚我。 从这个意味上来说,因为心虚,我甚至有点怕他。当时只是想试探下他有多宠自己的我,根本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些事情。 该面对的终究还得面对,我乖乖地跟着研究员走了。好在,可能是睡了一觉的关系,身体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哥哥果然在等我,手里还拿着一件我很熟悉的东西——一根一米多长的刑鞭。看到这个老伙计,我的心情顿时低落到了极点。我心里很清楚,挨罚的时候,哥哥向来是丝毫不留情面的。 光是回想一下那种疼,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之前的莽撞举动了。 他和研究员一直把我带到11号的房间前,哥哥慢条斯理地捋了捋手里的鞭子,平静地问我,你知道哪儿错了吗。 我怕极了,低着头不敢看他,又可悲地觉得这至少说明哥哥还是关心我的。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指了指灰白的墙面,不留情面道:“上衣脱掉,自己趴上去。” 我顿时有些气苦:干嘛非得在这里不可?虽然也知道是为了让我长教训,但我实在不想当众挨罚,屈从于痛苦的那个我,太狼狈了。 我别无选择。我慢吞吞地照做,转过身去,双手撑在墙上。如果没有墙壁支撑,待会儿我肯定根本站不住。 “待着别动。”是哥哥的声音。 身后传来铁门被打开的沉重拖拽声,我有些疑惑,但还记得哥哥的命令,虽然在意,也不敢回头,只管数着地面的灰尘。 耳朵听到了噼啪的脆响,我顿时僵住了身体,随后就足足地挨了一下。 ——太疼了,我闷哼了一声,像被什么坚硬带刺的东西结结实实抡了一把,如果不是知道哥哥有分寸,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脊椎都要断了。 剧痛让我脑子里白花花的一片,除了疼以外,什么也顾不上,什么都没有余裕去想。 身后传来铁链激烈摩擦的响动,浑浑噩噩的我还没来得及分出念头,另一鞭就立刻落了下来。 比刚才还要重,我不争气的眼泪这会儿反倒争先恐后地淌下来,这一下肯定皮开rou绽了,因为鞭子移开的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在向外涌。我险些站不住,死死按着没有抓握点的墙,背上像被人浇了一桶火炭似的,全都烧了起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跟着抖。 先前还觉得自己该罚的我委屈极了,又没有做什么天大的错事,至于动手这样狠吗? 明明不想丢脸的,明明刚才还在拼命咬牙忍痛,但交错的狭长伤痕让我产生了全身没有一处不痛的错觉,连眼睛都被泪水泡得火辣辣的疼,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告饶:“………疼……哥哥……” 真该死,我又哭了,这让我立刻挨到了第三下。 最后我已经根本记不得一切是怎么结束的,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成为了只能感觉到痛楚的行尸走rou。我连一共挨了多少下都忘记了,只记得结束后听到哥哥冷冰冰的声音: “好自为之。”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我本能地想哭,但身体已经被打怕了,根本哭不出来,只有垂着头沉默。 铁门又响了一次,随后是研究员的脚步声。他默默走到我身后,开始给我上药。这套流程他和我都习惯了,我不想说话,任他摆弄。 又缓了一阵,我才开始穿衣服,布料贴到伤口上的那种闷痛让我差点把扣子扯开。我站在原地,反复对自己说,都多少回了,还有人在看着呢,别这样。 对了,11号。我才想起他,踉跄几步,抓住铁栏支撑住被过度消耗了体力和精神的酸软身体,一眼就看到了墙上刺目的血痕。 他的指尖血rou模糊,连指甲都掀开了——这让我立刻联想到刚才的疼痛,下意识颤了一下——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低着头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看到蒙住他双眼的黑布下端有些湿了。……他哭了吗? 难道还能是因为我吗?疲惫到极点的我无心去想这些,更不想在这个当口就立刻跟哥哥对着干。 我松开了手,研究员上前几步,扶住了我。 他根本不懂照顾人,这下又撞到了我背上的伤口,害我直抽冷气,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4 我意识到自己肯定让哥哥生气了,但第二天我勉强爬起来吃晚餐时,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对我和颜悦色。 经过研究员拐弯抹角地几天传话,我得知他其实并不反对我接触实验体——只要我想的话——但越过安全线以身涉险是被禁止的。 我是他的弟弟,我当然可以接触实验材料,但我绝不能靠近他们。 哥哥果然是因为担心我,我的心情又好转起来。 在这种侥幸下,我果然还是又不长记性地去了地下监牢。 这栋大楼里的其他人都很怕哥哥,因此相应地也怕我,都跟我保持着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距离。 只有11号回应过我的善意。尽管这把我这些天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但我心里觉得他的确是为了我好的。 他大概只是对哥哥有些误会罢了。只要我不犯错,哥哥对我还是很好的,我安慰自己。 见到他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研究员他们没有再堵他的嘴了。 我还没听过11号的声音呢,我下意识想道——我乖觉地没去碰铁栏,而是蹲了下来——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我原本就只是想来看看。认识他之后,我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早上好?”我试探着开口。 随后我就发现根本是我自己想多了,不管我说什么,他根本不理会我,连头都不抬一下。 直到我耐心告罄,打算转身就走,才听到了那个对我来说很陌生,但又有种该死的熟悉的声线: “……你背上的伤…还好吗?” 11号的声音有些清冷,和哥哥的截然不同。我惊讶地停下来,这家伙竟然还挺关心我的,还记得这件事。 我本想好好回答的,但一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冒出的小人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来回蹦跶,那隐秘的念头反复催促着我。 ——我想听他喊我的名字。 “你是在问我吗?”我故意说,“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 11号沉默了。半晌,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那似乎是一个无奈的叹息。 “庆明。”他极为熟稔地唤道。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今天明明没有吃药的。我捂着头,轻嘶了一声,但内心全被难言的、隐秘的欣喜填满。 很好听。他读我名字的时候,很好听。 我喜欢他这样喊我。 就像,就像………… ——不行,我不能去想,会很痛。本能告诉我。 11号还在等我的回答。 “已经没事了。”我匆忙挤出这句话,用手锤了锤关键时刻不争气的脑袋。 “很疼吗?”他无视我的否认,补充了一句。 “我没事,”我强调道,“我就是,有点心烦……” 说这句话时我用余光快速瞥了一眼研究员,他似乎对我们的交流置若罔闻。我稍微安下心来。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想关心一下他的手,但看也知道不像没事,想说说生活烦恼,又怕他不耐烦听。再说,我也怕研究员会告诉哥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小心地组织着,“感觉自己好没用,帮不上哥哥的忙……我真的是个没有资质的人吗?” 他大概听不懂我颠三倒四的叙说吧,但是没关系,我只是需要说出来而已。11号安静地倾听着。 我很快就发现,他是个很好的诉说对象。 不知为何我在他面前就很难建立起心防,我开始时不时往这里跑,讲那些可以说的,我和哥哥的事情,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琐事,我的迷茫和烦恼。 这些都是我不想让哥哥知道的负面情绪,而整天跟着我的研究员就是个只知道服从哥哥的机器人。只有11号,他会很认真地听我说,然后温柔地回应我,安慰我。 我逐渐迷上了这种感觉。 时间就这样过得飞快。 5 刚一靠近11号的房间,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是发生什么了吗?那件像病人一样的实验服上到处是大团的鲜红,身边的地面上也散落着粘稠的血,浑浊的铁锈味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他看起来很疼,我能看到他在沉重的铁链下颤抖,把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我看向研究员,对方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多事。 我本来是习惯性地下来想要跟他说说话的。什么都没有哥哥的目标重要,甚至就连我自己都是,因此对实验的事情我无能为力。我想,或许就先不要打扰他了。 但他似乎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我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只凭脚步声就能认出我。 “庆明…”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一开口说话,那些痛苦的喘息就再也无所遁形,他不得不停顿下来,半天才艰难说出后半句话。 “………………跟我…说说话吧……什么都行……” 都这种时候了,我不想再跟他说我那些生活琐事烦他了。我斟酌着问:“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我有些意外。儿时的记忆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了,就连哥哥平时都不会提起。每当我想串联起那些凌乱的记忆,或是试图回忆更多细节时,总会被剧烈的头疼打断——我能抓住的就只有现在而已。 但我很喜欢那些闪光的碎片,对我来说,它们就像美丽的星星,总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纱,能模糊看到,却无法触碰。而我只要远远看着,就已经很满足了,毕竟现在的我,已经生活在星光围绕之中了。 我小心地不去触碰使我痛苦的细节,努力组织语言描述着残留的画面,把那些事物一件件、一点点,毫无章法地讲给他听。 半盒过期的水果糖。蓝色的千纸鹤。生病时的兔子苹果。不小心弄出折痕的玩具扑克。游乐场掉漆的旋转木马。过节才能吃到的猪排饭。 还有停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已经非常模糊的,mama做的咖喱的味道。她总是喜欢往里面加水果,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只有回味中还留有一点甜甜的味道。 等哥哥的实验做完,等他不忙了,我也很想像现在这样,和他一起坐在餐桌旁,聊聊过去的故事。很多很多事我都忘记了,想向他确认,也想知道,我那些珍重的瞬间,对他而言,是否也同样珍贵。 是因为不由自主地代入想象中和哥哥交谈的氛围了吗,怎么不知不觉就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呢。 是这样啊,现实中的我,只是个靠坐在铁栏旁,没完没了和11号说着希冀与烦恼的缺爱可怜虫。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哥哥已经找到了我,我本该得到幸福的。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个什么实验,我只是试图把哥哥一直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不明白,明明和最爱的哥哥在一起,为什么我却,越来越寂寞了呢? 一定是因为不能时常见到他的缘故…… “小时候的事我记不起来太多,”思绪至此,我像总结一样说道,听到11号原本痛苦的呼吸声逐渐稳定,我有些想结束这个让我难过的话题了,“你怎么会喜欢听这些事?” 11号还在勉强平复着自己凌乱的气息,他力竭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反问我:“你的哥哥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是吗?” “当然。”这个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甚至我低落的情绪也因此稍稍回升。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明白……” “如果你也有兄弟姐妹的话,一定能懂的。”我站起身,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也许兄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你有感觉好一点吗?我可能得回去了。” 研究员已经用眼神无声地催促了好几回了。 ——说起来,明明我没讲到哥哥,他是怎么猜到我在想什么的? 这个念头忽然自脑中冒出,我刚想问出来,忽然又听到11号对我说: “你哥哥……就算他不说,其实也很讨厌你接触我吧?毕竟我是他的敌人——不知道这件事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他原本温和的声音此刻已经重新变成了有距离感的冷淡,但我根本顾不上注意他陡然转变的态度下那种不自然的尖锐。 因为他说对了,他又说中我的心事了。 我一面放纵自己沉溺这种几天一次的温馨片刻,一面仍在担心哥哥对此的看法。他虽然默许了我的举动,却未必想见到我跟实验体相谈甚欢的样子。 而且……敌人,吗。该当如此,不然他怎么会被哥哥关在这里呢。过去11号对我的警告再次浮上心头,就算他对我再好,也无法改变他和哥哥立场相对的事实。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看在这段时间和你聊得不错的份上,好心劝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那么重视他,何必做让他不舒服的事呢。” 他立刻回答我,流畅得简直像背好了副稿。 刚刚有求于我时对我那么亲切……我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惜有那块黑布挡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直觉告诉我要是再僵持下去,11号一定还能说出更狠的话来。 “随便你。”我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忙我也帮了,不管是什么隐情,何必非要受这个气呢,“那我先回去了。”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沉默。研究员耸耸肩,跟上了我的脚步。 等走到那家伙肯定听不到的地方,我还是忍不住停下来告诉研究员,记得帮他处理伤口,别总是弄成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6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奔跑。 当然没有研究员了,这里已经不再是什么LACUNA集团了。我终于知道了哥哥做的是什么实验,讽刺的是,答案来自杀死我哥哥的那两个人。 人体实验,还是极为残忍的活体……实验室里的扭曲残肢让我落荒而逃,而差不多半小时前,我才刚刚听到哥哥的死讯而已。 我变得很奇怪了,我甚至破天荒的没有哭。我的心被悲伤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干涩的双眼此刻竟连一滴泪水也不肯流出。 实验室里看到的景象让我靠在墙边不住地干呕,我没有想到自己渴求的真相竟然是这样。我已经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好像有某种虚幻的枷锁碎裂了,哥哥的一切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很陌生,连对哥哥的感情,都一下子变成了在风中摇摇晃晃、飘浮的轻纱。 我甚至也不恨杀死哥哥的那个男人和女孩。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他们还在整理楼上的文件,很快也会知道地下监牢的存在吧。无论如何,至少我不想亲手揭露这一切。 我现在,只是在遵从内心模糊的想法。我想去见见11号。上次不欢而散之后,我的确有意识地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哥哥身上,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地下室了。 可能是实验室被封闭导致系统自动断电了,地下监牢里漆黑一片,有点渗人。我摸索着找到了曾接近过无数次的房间。 这里太黑了。我攀住铁栏,小声呼唤:“你在吗?” 栏杆对面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没有太多等待的耐心:“我记得地下室有备用电源……” 随后我就如愿听到了11号的声音。我的小伎俩成功了,内心却没有一丝喜悦。现实正在滑向我难以言说的可怕猜测。 “……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奇怪了,虽然还能听出声线,却像是劣质录音带的粗哑回放。 我没管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轻声说:“我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实验了。” 我相信这会儿任谁都看得出来我的情绪不对劲,因为11号立刻就不吭声了,半天才说,那不是你的错。 他没给我自怨自艾的时间,紧接着问道:“实验室出事了是吗?平时早该有人来过了。” 啊,他被关在这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吧。 ……真差劲啊,我已经能用置身事外的态度面对哥哥的死了。我把那个少女和男人杀死了哥哥、打倒了集团的事情告诉他。 我本想说,现在你能离开这里了,又聪明地咽了回去。从实验室逃出来后,我就猜到了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样子。”我这么告诉他,来回走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会吓到你的。”11号叹息着,试图打消我的念头。 我动作一顿,他果然……其实并没什么明确目标的我收回手,固执地争取:“那,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 ——结果这家伙油盐不进。真是的,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我放弃了,回到铁栏前,把脸贴在栏杆上,试图看清点什么。可惜黑暗中,那里面除了来源不明的星星点点闪烁的微光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他没有回答,但我猜他还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 “什么都可以,我会为你做的。”我强调道。 忽然我感到脚尖碰到了什么,蹲下身捡起来才看到,是一片沾着污血的残破的羽毛。 几乎是同时,我又听到11号的声音。 “那就给我个痛快吧。”他平静地对我说。 果然是这样,我感觉自己像个初次接触到死亡,对一切都无所适从的稚童,残酷得可怕。 “我带了毒药。”我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 其实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刚听到哥哥的死讯时,我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应该追随而去——而且也不是什么毒药,是我经年累月在吃的那种激发潜能的红色药丸。 我知道一次吃下一定剂量就会致死(研究员这么警告过我),所以从药品柜里抓了几粒带走。 他没有回答,我把胶囊放在掌心里,从缝隙里尽力朝先前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去,触碰到了好像是皮肤的东西。柔软,但没有任何温度。 “说说话吧,我看不到你。”我这么要求,而他轻应了一声,我因此终于摸到了他的脸——准确来说,他的嘴唇。也是冰凉冰凉的。 他借着我的手吞下了那两粒药,柔软的舌尖在掌心一点而过,才终于让我感觉到了些微的温度。 胶囊这东西没办法一次吃太多,我又拿出最后两粒,还是这么喂给他。 凭借触觉,我能感觉到他双唇无声的开合。 直觉告诉我,他似乎是有什么极重要极重要极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我连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错过那可能稍纵即逝的话语。 逐渐生效的药物让他微微喘息起来,短暂又漫长的等待过后,他对我说: “忘了这些吧,你会有新的生活的。” 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 不对,不是这个……我的神经又抽动着疼了起来,脑子里的小人叫嚣着,不是这句…… “你在跟我说吗?”我吸了吸鼻子,闷声说,“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大概是微笑了一下——我看不见,但我就是知道——然后我听到模糊的气音。 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无法分辨吧,那是我的名字。 他读我名字的时候很好听。 我喜欢他这样喊我。 蓦地,泪水潸然而下。 脑海中盘踞的悲伤和茫然仿佛同时找到了宣泄口,尽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声痛哭起来,哭到心脏都抽痛着缩成一团。 双眼忽然被突然亮起的光线刺痛,我揉着眼睛抬起头,地下室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明亮的手电光从不远处照射过来,映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 拿着手电的红衣男人反复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动,他身旁的蓝发少女拿出手绢,帮我擦去了泪水。 “没事的,”从她的声音中我知道,她大概有很强的共情力吧,“走吧,这里他们会处理的。我们都会有新的开始的。” “啊啊,我只希望这次的委托别再出岔子了。”男人口不对心地嘟囔着,少女笑了起来。 终于,我扶着铁栏站起来,向他们走去。 那天,我告别了自己过去的一切。 而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将来还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