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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人非草木

    赵玦又道:“原娘子待草民极好,草民生死关头,她不顾自身安危,挺身救护。”他话声一低,“人非草木。”

    德妃问道:“那池娘子呢?”

    赵玦默然半晌,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怎么,池娘子拒绝你了?”

    赵玦轻笑,微带苦涩意味:“草民不曾挑明心意,池娘子欲要推却,也无从推却起。”

    德妃身倚石青彩绣靠背迎枕,闻言微微欠身。

    “补之,闹了半天,你还不曾向池娘子捅破这层窗户纸?”

    “从前池娘子对草民成见颇深,草民向她剖白一准吃闭门羹,故而延宕不提。后来倒有些赌气意思,草民寻思尽管口里不言,平日待池娘子如何,她心中岂能不知?既然自始至终若即若离,答案不问可知。”

    “补之,妇道人家难免矜持,你放下身段把话说开,没准就成事了。”

    “就怕池娘子不为所动,”赵玦不假思索回道:“草民不容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到时和她便再无转圜之地,只能一刀两断。”

    德妃道:“你回答这般俐落,看来反覆盘算过此事,终是患得患失,开不了口。——你竟也有裹足不前的时候。”

    室内火盆炭火焚烧,发出极细的劈啪声,窗外秋风划过枝叶,窸窸窣窣。

    在那些细碎声音中,赵玦援引经文,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1。”

    “若是善缘,不至于如此。”德妃有感而发,“当年你带回池娘子,我寻思这下好了,生平不动儿女私情的人开窍了,成家生子指日可待。谁承想空欢喜一场,你苦恋经年,蹉跎至今。”

    “算来倒是不动情的好,”赵玦自嘲一笑,“孤家寡人清净自在。”

    “天涯何处无芳草,定有好女子与你匹配。远的不说,只说近的,此前你对池娘子情有独钟,那便无计可施,现如今来了原娘子,难得能入你的眼,横竖人绑都绑来了,你索性纳了她吧。”

    赵玦错愕,立刻郑重道:“娘娘切莫听信林嬷嬷嚼蛆。草民掳来原娘子本为掐住韩一兄弟要害,哪怕经过西山风波,亦未曾生出私心。”

    德妃轻笑:“你放心,我并非信了林嬷嬷猜疑你,皆因看不过你为情所苦。原娘子乡下长大,受礼法规矩拘束少,比池娘子更容易打动。你亲近原娘子,也不妨碍和池娘子磨下去啊,两头不落,岂不是好?”

    “谢娘娘爱惜,为草民出主意,只是……”赵玦迟疑,“这等行径落在池娘子眼里,显得草民轻浮无行,脚踏两条船。”

    德妃叹道:“说来说去,总绕不开池娘子。补之,你怎地死活放不下她?”

    赵玦本来低首答话,此刻俊颜垂得更低:“草民惭愧。”

    德妃道:“既然你放不下池娘子,更该亲近原娘子。

    赵玦又是一怔,问道:“娘娘,这是何故?”

    德妃掌不住笑道:“补之,你平时智计百出,儿女情事上倒心眼瓷实。你和原娘子多处处,日久生情,焉知不能后来居上,对她的情分爱重胜过池娘子?二来,常言说的好:‘请将不如激将’。”

    赵玦立时领略,问道:“娘娘让草民利用原娘子激一激池娘子?”

    “不错,你长久容让讨好池娘子,她习以为常,不会念你的好,只会继续拿乔,何时是了局?倒不如利用原娘子试探,池娘子若无动于衷,她既无意你便休,别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她若坐不住,那你便有盼头了,也借机敲打她见好就收。”

    赵玦若有所思,半晌道:“草民家去再琢磨琢磨。”

    德妃知他有些意动,便点到为止,另说别语。

    谈话间,赵玦问道:“娘娘,草民有事,为着方才林嬷嬷在场,不好便问,亦不知当问不当问。”

    德妃道:“你我自己人,有话直说,有事直问。”

    “娘娘陪驾秋狩,至今不曾回宫,独自驻跸行宫,可是凤体有恙,因此让感恩寺颂经?”

    “是,也不是。”德妃答道:“之所以说‘是’,因为我偶感风寒,留在此处将养。”

    赵玦忙道:“娘娘保重凤体。”

    德妃安慰:“你别担心,我已无大碍。”

    “然则娘娘何以又说‘不是’……”

    “我遇喜了。”德妃笑道,娟丽面孔温情脉脉,带笑的双眸紧盯赵玦面上动静。

    赵玦怔了一霎时,似乎始料未及,而后起身贺喜,起初神色尴尬,旋即转为坦然,并且语气真诚。

    德妃眼底紧迫窥伺的神气松散了,真正安闲下来。

    午后,赵玦叩别德妃,由同一位宦官带领出宫。这回穿宫过院,他仍旧徐行缓步,举止闲雅,谁都看不出他体内似火煎熬,一种热辣刺痛前扑后继,从肌骨挠上皮rou。

    两人正走在游廊上,忽然彼端转角处转出一行人。

    那行人簇拥一位少年,少年头戴元青绉纱圆帽,颈围紫羔风领,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走动间,斗篷飘动,两襟往旁翻飞,露出下头红色曳撒,曳撒胸前缀饰织金团龙补子。

    赵玦瞳孔一缩,团龙补子属于皇子服制。

    这个年纪并且会出现在德妃所驻行宫的皇子只有一人——五皇子。

    赵玦面无表情,身上痛楚已非刺痛,而是灼痛。

    引路宦官带赵玦往廊旁避让,躬身静候五皇子走近,行礼请安。

    五皇子眼珠朝宦官一转,察觉他身后的赵玦服饰与众不同,作平民打扮。他随口问道:“怎地此处有外男?”

    “回五皇子的话,此人系德妃娘娘召见,乃长生商号的买办,姓赵名玦。”

    长生商号是德妃产业,此事五皇子亦知晓,他对一介商贾并无屈尊垂问之意,抬脚便走。

    却是才走出一步,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赵玦”这名姓的特别,同时记起那人的来历,立时旋身惊问:“是你?”

    赵玦泰然自若,恭敬答应。

    五皇子仔细打量,偏生赵玦躬身垂首,面容半隐。他按捺不住好奇,道:“赵玦,抬头。”

    赵玦依令而行,五皇子定睛审视,刹那瞳孔张放。

    他知晓赵玦的存在已久,从小这人便活在宫人近侍私语的罅隙里,极难得出现,偶一出现,因着他过往行径,总令人觉得鬼影幢幢。

    在五皇子想像中,赵玦该当合乎“相由心生”一语,面目与其旧行一般可怕,蛇头鼠目。

    此时此刻,他直面赵玦,恍惚错觉四下祥云掩拥,烟霞飘舞,前有仙人,丰姿绝世,傲然独立。

    仙人肌骨清瘦,瘦出一种瘦金体的气韵,清贵飘逸。个高肩宽的身形不显丁点憔悴衰颓,透着竹子般的硬挺劲儿,同时身姿如兰叶,天然而优雅地舒展。

    他那身雍容气派莫说处于行宫,纵使进了皇城与当地恢宏气象亦能旗鼓相当,是生来就该出入皇宫大殿的人。

    五皇子向着赵玦失神,赵玦依礼仪眼盯地面,落落大方任人端详。

    五皇子的近侍见局面不尴不尬,陪笑道:“殿下,风地里久站仔细着凉,回头娘娘要cao心。”

    五皇子回神,心神目光还丝丝缕缕黏在赵玦身上,无法抽离。

    他找起话说,问道:“赵玦,德妃娘娘因何事召见你?”

    “回禀殿下,娘娘召见草民谈商号公务。”

    五皇子又问上几句,直到无话可问,只得道:“你……好自为之,勤谨认真办事。”

    赵玦心中一动,他曾经处于五皇子的位置,居高临下指挥旁人,无知自身的天真是一种冒犯和残忍。

    他不容自己分心,即刻贯注精神,恭声道:“谨遵殿下命令。”

    五皇子缓缓开步前行,几步一回首,直到拐弯再见不到赵玦,方才大步走向德妃那头宫室。

    五皇子现身行宫,德妃只惊不喜。

    她忙不迭吩咐宫女送上热食热酒,又嗔五皇子胡来,不顾天寒路远前来行宫,又怪他的近侍不拦阻。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话,五皇子方道:“儿臣见到那一位了。”

    他说话没头没脑,但语气暧昧,加以此地正好有个身分不可说的人前脚刚走,德妃立时领会爱子碰上赵玦。

    她没当回事,道:“你们迟早要相见。他是我手下理财的第一号能人,将来你掌事,免不了要倚重使唤他。——你觉得这人如何?”

    五皇子回想赵玦出尘模样,脱口道:“彷若神人。”

    德妃看进五皇子眼底,面上含笑,妙目射出些许芒角,五皇子垂下视线。

    德妃温言道:“你不小了,看人当看进皮囊内里,别止于皮囊。”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德妃略微思索,道:“今儿我就说些赵玦的事,让你先有个底。他和我另一个得力手下林嬷嬷是死对头。”

    五皇子疑道:“赵玦看来是聪明人,不会轻易和人结怨。”

    “不算赵玦本人结的仇。”德妃道:“从前林嬷嬷母女在赵玦家为奴,她的女儿教赵家亲卫乱刀砍死,从此恨赵玦入骨。”

    五皇子沉吟,道:“母妃既说不是赵玦本人结的仇,就不是他下令杀的人吧?”

    “不错。”

    “如此,林嬷嬷岂非迁怒?”

    德妃失笑:“血海深仇当前,有几人能恩怨分明?”

    五皇子微赧,连忙说些能彰显自己老成的话:“林嬷嬷和赵玦有仇,那便不能共事了。”

    “不,我让林嬷嬷做赵玦的半个顶头上司。”

    “这是为何?”

    “林嬷嬷成日紧盯赵玦,吹毛求疵,指望揪住他错处,教他倒楣。换言之,赵玦有丁点不妥异样,林嬷嬷都会钜细靡遗向我告状,绝不会碍于共事情面,为他隐暪回护。”

    “可是这两人不对付,万一窝里斗,坏了大事呢?”

    德妃胸有成竹道:“不妨,只消掌握得当,下位者斗越狠,上位者越稳。”

    五皇子点头表示受教,德妃续道:“赵玦这人生活奢华,食必方丈,服饰精细,其实除开生意,余事并不如何在意。他仅有两个软肋,其一是女子。”

    五皇子脱口问道:“赵玦好女色?”

    德妃又深深看进五皇子眼里,道:“是男人都好女色。”

    五皇子垂下眼,德妃续道:“赵玦看重的女子有两人,一位自然是我,另一位是他的心上人——池娘子,现教赵玦养在西山别业。”

    五皇子问道:“那池娘子是怎样的人?”

    德妃回想林嬷嬷禀报的内情,意味深长笑道:“她出身读书人家,曾嫁入官家,精通琴棋书画。生得玉软花柔,貌似文弱,实则极有主意,赵玦长年献殷勤,她都不为所动。”

    五皇子忖道,读书人家的女儿,二婚,擅长四艺,美丽柔弱但自有主张……巧了,池娘子的来历品貌一椿椿,一件件和他母妃雷同。

    德妃又道:“近来赵玦新看上一个原娘子,那位出身农家,丈夫官至副千户。”

    五皇子奇道:“赵玦那般人物,怎会喜欢农家女?”

    “原娘子救过赵玦,赵玦一时脑热,将感恩和感情混为一谈,真正长在他心尖上的人儿还属池娘子。我怂恿赵玦多亲近原娘子,一来二去,但愿他对她能生出点真情。”

    “母妃,这又是何故?”

    德妃道:“赵玦对我可谓忠心耿耿,尽心为我经商,省用足财,但他实在清心少欲。常言道:‘无欲则刚’,一个人欲望少,可供拿捏处便少。”

    五皇子领会,道:“赵玦恋栈的人事物越多,顾忌越多,越利于我们将他牢牢拿捏。”

    “不错。”德妃道:“赵玦十分孺慕我,我用情分已可辖制他,但把柄永不嫌多。而你,和他谈不上情分,要收服他就得善用利诱威逼。另有一事你务必牢记:无论你手上握有赵玦多少把柄,对他都要留一分戒心。他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对生身父亲都能下杀手。”

    五皇子迟疑道:“那桩旧事儿臣有所耳闻,赵玦弑父,难道不是为了救母妃性命?”

    德妃神情一柔,道:“是,赵玦在他父亲和我之间,选择效忠我,不枉我生养他一场。我便是念在这件功劳为他说情,让他仅仅被废为庶人,否则他身为叛逆的子嗣,本该被处以极刑。”

    五皇子听闻德妃说到“生养他一场”之语,五味杂陈。

    赵玦,那仙人也似的男子是他堂兄——襄王嫡子,亦是他同母异父的兄长。

    德妃继续柔声剖析:“赵玦生父谋反,他自身逆伦弑父,这层身世便是他另一个软肋,也是我们手上最大把柄。他属于十恶不赦之徒,在大夏本该万民唾弃,不容于世,托赖我慈悲方能立足世间。他离了我们母子,再难找到其他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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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语出《妙色王因缘经》,意思是“因为爱,生出忧苦;因为爱,生出恐惧”

    2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已经回诊看报告了,除非搞错报告,否则没大碍

    顺便讲一下这次的医疗感想:如果对任何侵入性检查或治疗有疑虑,并且身体状况还允许,没有立即生命危险,不妨尽快征询医疗第二意见,或许能得到更合适的建议和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