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书屋 - 其他小说 - 第一氏族在线阅读 - 章六五三 应时而来

章六五三 应时而来

    送别了孙康、狄柬之等人,从黄河回到燕平,赵宁再度埋首繁杂的事务当中。

    “禁止土地买卖?”从赵宁嘴里听到这句话,周鞅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但他还是陷入了沉思,没有第一时间赞同。

    想要真正杜绝土地兼并,让天下不复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农夫,禁止土地买卖无疑是釜底抽薪之策。

    历朝历代,每到大治或者中兴之世,抑制土地兼并总会是核心之一,但在座都是遍览史书的博学之士,都明白土地兼并其实根本抑制不了。

    最多也就是一时之功,将烈度降低那么小小几十年。

    既然抑制土地兼并不现实,那就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禁止土地买卖。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为民做主,真正站在百姓一边,真正保证了农夫利益。

    周鞅之所以犹豫,是觉得眼下时机并不完美。

    “殿下,我们刚刚处理完京畿之地的权贵、地主,还没有在河北河东推行这件事,眼下我们没有遇到强烈抵抗,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除了作jian犯科、鱼rou乡里之辈,权贵、地主们原有的利益,并没有因此损失太多。”

    周鞅斟酌着说道,“皇朝没有要灭除所有权贵地主、富人巨贾的意思,他们往后也就是不能再官商勾结,违背律法扩充利益而已,未来损失虽然会巨大,但至少没有火烧眉毛的大灾大难。

    “可禁止土地买卖,就是在绝天下地主的根基。

    “如今世家倾颓,寒门崛起,庶族地主掌控天下大部分财富,不同于世家门阀的子弟,寒门子弟科举出仕,九成九都是为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

    “不让他们购买土地,光靠那点俸禄,如何能算得上是发财?升官不能多购田产扩大家业,升官就失去了大部分意义,官员怎么会乐意?

    “此举一出,天下地主跟官吏,只怕都会立即造反!”

    赵宁听罢周鞅的话,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他知道周鞅说的都是事实。

    之前处理孙康、狄柬之等人,其实只是一种立场的争斗,成果是赵氏跟百姓站在了一起,让城池里的权贵富人不能再压迫剥削平民,不能违反律法吸血肥己。

    就这样,都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可想而知,这回禁止土地买卖,不仅会让州县地主群起反抗,也会让官吏们失去办差的动力,哪怕不敢造反也会消极怠工。

    权贵也好富人也罢,让他们遵守律法不剥削百姓很难,但好歹可以推行,有原则有良知的官吏,为了宏图大志也愿意配合。

    可要是绝了大家的发财之路,让大家都两袖清风,愿意的人就极少。

    ——品性正直善良仁义的人,难道就不想升官发财了?不想升官发财的官吏,那还是官吏吗?不让官吏升官发财,就好比不让农夫丰收。

    现在的大晋,虽然实际掌控的只有河北河东之地,旧势力的力量不太大,但天下还有魏氏、杨氏,河北河东的旧势力一旦跟他们勾结,赵氏如何应对?

    但如果不禁止土地买卖,整顿吏治也好维护百姓的公平也罢,最多只能争取到一时之功,等到赵宁这代人百年了,天下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赵宁看向黄远岱:“先生有什么见解?”

    在奇谋妙计上,无人能出黄远岱左右,面对眼前这样的死结,赵宁希望黄远岱能够像往常那样,拿出能够帮他解决难题的良策。

    孰料,黄远岱沉思半响后摇摇头,无奈地道:“禁止土地买卖,天下就一定会大乱,如果承受不了这种大乱,这件事就不可能推行得下去。”

    铁一般坚固的现实面前,黄远岱也无能为力。

    赵宁想了想:“不能像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权贵那样,让百姓群起代替地主官吏?”

    黄远岱跟周鞅相视一眼,前者叹息着道:

    “殿下,燕平百万生民,在之前有我们的人暗中组织的情况下,最终站起来反抗的都只有十万人,这说明什么?

    “绝大多数百姓根本不能成为我们的凭仗。

    “就那十万百姓中,还有许多书生士子,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有知识有见闻有坚守有理想,是百姓之中的精英脊梁,可他们为官之后,也是要进步的。”

    所谓进步,当然是指升官发财。

    这不是说书生士子只想升官发财,而是实现理想大治天下,跟升官发财是联系在一起的,不可能有太多人愿意为了天下大治大富,而自己独居陋室粗茶淡饭。

    赵宁再度沉入沉默。

    他感到一阵无力。

    甚至有些悲凉。

    难道他追求的东西当真只是一个幻梦,无法从根本上实现?难道让天下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严的想法真是太过想当然了?

    难道这天下不可能没有剥削压迫?

    难道天下大治只能是一时吏治清明,官民一时相安无事?

    难道维护公平正义的律法,注定了不可能真的一直被遵守?

    赵宁心怀不忿,却找不到解决眼下难题的法门,他只能散了跟周鞅、黄远岱等人的议事,独自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桌前苦苦思冥想。

    从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到夏禹建立大夏王朝,再到商君变法秦皇一统天下,一直想到今时今日,他想在历史的迷雾中找到一条出路。

    这一坐,便是日头西沉。

    这一坐,便是繁星满天。

    这一坐,便是旭日东升。

    这一坐,日出又日落,月出又月隐。

    这一坐,便是七日七夜。

    当初赵玉洁从王极境跌为普通人,自困苦的泥尘中再度站起,于七叶树下悟道,合起来也不过用了这么多时间。

    ......

    燕平城宣德门。

    城门处车马熙熙人来人往,灰扑扑的尘埃从来没有停止起落,夏日灼热的阳光让空气似乎在扭曲燃烧,大汗淋漓的行人不知凡几。

    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在茶摊中坐下,拉一拉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把袖子当扇子用在脸前扇个不停,面红耳赤地大声招呼伙计快上凉茶。

    “都怪你,硬要这个时候跑到燕平来,就不能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再启程?”

    同行的美妇人在板凳上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埋怨起中年人,她的模样跟中年人一样狼狈,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上,素色衣衫深一块浅一块,不复出尘之气。

    “你唠叨了一路,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已经到了燕平,咱们再也不用赶路受累,你就不能清净些?”

    干将接过伙计手里的茶壶茶碗,先给莫邪倒了一碗推过去,而后自己咕噜咕噜连干三大碗,神清气爽地大赞一声。

    莫邪同样是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凉茶,这才感觉自己回了魂,放下茶碗她火气不减地道:

    “早就跟你说了,皇朝兴衰国家兴亡都是君王权贵们的游戏,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能帮宁小子一时,能改变这个世道规则数十年,却不可能让天下就此完全变得美好。

    “权贵会一直都在,顶多就是换个方式面貌出现,底层永远都会被剥削,再好也不过是能吃饱穿暖而已。

    “这是人间,不是天堂!它天生充满丑恶与混沌,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能是辛苦挣扎。一切想要净化一起的努力,到头来都只会是镜花水月。

    “智者不做必败之事,你怎么就是不听?

    “国家争斗千年不休,世道流转万载不灭,而人生苦短,大家都只有百十年好活。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对于你我而言,最重要也是能追求的,不过是把握好自己的这数十年,让自己这一生尽量活得洒脱自在,每一日都能过得心宁神安,轻松幸福。

    “你给自己找那么多包袱背着,找那么多罪受干什么......”

    被莫邪劈头盖脸唠叨了这么一大段,干将只觉得头大如斗,整个人好似又回到了烈日之下被晒得头晕脑胀、心神不属,差些从板凳上栽下去。

    “停停停!”

    赶紧摆手让莫邪停下来,干将痛苦的捂起额头,“你要是再说下去,咱们恐怕就真的不必进燕平城了,我会直接死在这里。”

    莫邪仙子停了下来,气鼓鼓的喝了半碗水,转头盯着燕平城生闷气。

    她本来是不打算再给干将念经,但忍了一下之后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末了实在无法抚平自己那颗烦躁的心。

    想想也是,当年她可是王极境后期的绝顶高手,天下之广四海之大都可去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绝不是说说而已,想要追寻自己的大道至理轻而易举。

    可如今呢,就因为掺和了齐朝跟天元的国战浑水,她一身修为没了,只能做个真正的普通人,连带着做个实验都要担心被炸死,诸多符文奥秘无法探寻。

    终于,莫邪仙子安耐不住,冷言冷语地道:

    “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还跟你纠缠不清,早知道跟你打交道没什么好处,我就该见你一次杀你一次,这样说不定还能落个清净!”

    听到这话干将笑了,贱兮兮地挤了挤眼:“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愿意,硬要腆着脸狗皮膏药一样的贴上来,怎么都怪不到我头上。

    “咱俩在来这之前就不是一路人,虽说是老同学,但向来谁看谁都不顺眼,原本就该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只能说我的魅力摆在这,有什么办法?”

    莫邪顿时大怒,起身狠狠一拍桌子,就要指着干将的鼻子来一波河东狮吼。

    可她盛怒之下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用尽全力猛拍桌子,不仅不会把桌子拍碎,还只会让自己的手肿得像是红烧猪蹄。

    下一刻,莫邪弯着腰捂着手,五官扭曲的坐了回去。

    干将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拍大腿,开心得像个孩子。

    见莫邪看过来的目光阴沉得能杀人,干将不由得后背一凉,为了自己往后的生命安全着想,他咳嗽两声,换上一副沉重的面容。

    半真半假的叹息一声,干将说起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两个普通社畜而已。

    “就算看到了世道的黑暗,经受了各种不公,也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能保证自己不被改变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所以习惯了追求自己的轻松逍遥。

    “可现在不同,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被轩辕老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你我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天赋异禀身负非凡传承的绝顶高手!

    “面对不公与黑暗,我们不必忍气吞声自我催眠,而是可以选择正面硬刚,尝试去改变这个世界,建立一个符合我们心中所想的世界!

    “这件事,如果你我不去做,还有谁可以做,还能指望谁去做呢?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你我逃避不了。

    “如果我放弃了这次的机会,在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与正义放手战斗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那么就算我达到了天人境,往后的余生都只会在愧疚自责中渡过,自己看不起自己,绝对不会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看着神色肃穆眉眼认真的干将,郑重无比的吐露心声,莫邪忘记了自己手掌的疼痛,连心中滔天的火气也所剩无几。

    这一刻她心神摇曳,好似飘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的蒲公英。

    干将心中有男儿志,莫邪是清楚的,在对方还不是干将,她还不是莫邪的时候就清楚了,或许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对方最吸引她的地方。

    大好儿郎若是没有凌云壮士,那还是热血男儿吗?一个胸中不曾有热血的男儿,那还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没有人不崇拜强者,正经女子爱的向来都是英雄,她莫邪又何能例外?

    只是来这个世界之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太平盛世中的寻常社畜,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所以再多凌云志也只能埋葬在残月下的烈酒里。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从古至今的仁人志士多是如此。

    “可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幻境,我们背井离乡流落于此,跟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关系,为了他们奉献自己,值得吗?”

    莫邪抿了抿嘴唇。

    干将笑了:“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你追寻大道至理,难道还看不透彻?纵有万载横有八荒,唯有能把握的东西才是真实,我们存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你我早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们与这里的人把酒言欢并肩奋战,我们为这个世界流过血,也将我们的志向倾注在了这里。

    “在这里,你是莫邪我是干;这里,就是你我生活的世界。”

    莫邪低眉不语。

    等候半响,见莫邪仍是不言不语,干将不做勉强,最后喝了半碗凉茶,掏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时和颜悦色地对莫邪道:

    “你我同出一个世界,到了这里自当肝胆相照相互扶持,但却不必因为对方而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

    “所以,万万不要亏欠自己的内心。

    “你想要追寻大道至理,那去就是了,不必硬要跟着我去泥潭里打滚,在牢笼里翻身。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遵从内心方有始终,一次勉强二次勉强次次勉强,最终只会失去自我,让自己面目全非,活成一个悲剧。

    “我走了。”

    说着,干将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茶棚。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莫邪追上来的脚步声,禁不住喜上眉梢,待要加快步伐,忽然听得身后的桌子猛地一响,旋即便听到莫邪的河东狮吼: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老娘差些被你摆了一道!

    “临到燕平了,你竟然还想甩开我,怎么的,知道要去宁小子那里了,往后不会缺去青楼的嫖资,这就想要肆无忌惮沾花惹草?

    “果然,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耻的老色批,为了狂窑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想去逍遥自在?门儿都没有!”

    吼完最后一嗓子,莫邪已经追了上来,手中的包裹轮起来,不由分说就朝干将身上招呼过去。

    干将的美好幻梦轰然破碎,一颗心霎时间沉到谷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招架快步向前奔逃。

    一边跑,他还不忿地一边回头嚷嚷:“上青楼狂窑子怎么了,在这个世界这都是合法的,你这可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去官府告你......”

    莫邪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脚下生风追赶不休:

    “什么壮志理想,什么虚妄真实,什么家乡自由,老娘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么喜欢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准许你上青楼!

    “看老娘不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踩着烟尘冲进燕平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

    来到东宫大门前时,干将跟莫邪已是完全消停下来,追逐一路耗尽了力气,现在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坐下。

    好在他们不必跟门子周旋,因为赵宁已经等候在门前,相隔十多步便拱手见礼:“晋阳相别,已近三载,能在燕平再见两位,实属万幸,赵某恭候多时。”

    夕阳下,干将笑着拱了拱手:“我们应时而来,太子何必客套?”

    听到干将这句话,赵宁禁不住一阵恍惚。

    当年合力击败元木真后,干将与莫邪丢了修为,却不肯接受赵氏的富贵荫蔽,执意离开晋阳云游天下,理由只有八个字:应时而来,时过则去。

    如今,时过境迁,朝改代换,虽无沧海桑田却已物是人非,两人再度不远千里而来,理由竟然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