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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一二 新朝(4)

    随着狄柬之、张仁杰进殿,文武百官争先恐后拜倒在地,请赵北望不要再推辞,赶紧即位称帝。

    无分世家寒门,大多数官员都神色激动,好像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将门世家的节度使,而是让人间从黑暗走向光明的神灵。

    其中有一些之前是宋治忠实爪牙,最是善于阿谀奉承,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做奴才的寒门官员,更是声音哽咽、痛哭流涕,乃至以头抢地。

    他们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赵氏的绝对忠诚、对新朝的绝对期待。

    “昏君无道,百姓民不聊生,赵将军要是不出来做主,天下就没救了!”

    “北胡狼子野心,觊觎我祖宗江山之心不死,赵将军若是不担当大任,万事休矣!”

    “天下兵祸不绝,中原十室九空,河北横尸遍野,只有赵将军才能收拾这等局面啊......”

    “万民盼明君,如久旱之盼甘霖,赵将军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若不能继承大位,万民难安......”

    “赵将军若是不肯称帝,我等不愿见天下动-乱,唯有一死而已.......”

    赵北望怔怔看这些不停叩拜,不断劝说,甚至泪流满面的官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并没有说不当这个皇帝,不建立这个新朝。事到如今他并非不能接受现实,况且天下之主谁不愿做?只是事发突然,他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而已。

    可这些就差没哭爹喊娘的官员,表现得好像他铁了心不愿继承祖宗江山一样......他都还没推辞,这些人怎么都开始以死威胁了?

    就好像他们生怕赵北望不知道,他们拥戴赵氏效忠赵氏的心思,会在之后算他们的账,让他们官位富贵、身家性命不保一样。

    王柔花拉了拉他的衣袖,赵北望回头去看,就见对方一脸深意与劝告——无论深意还是劝告,他都不能理解,因为意思明显很复杂,超过了他能解读的范畴。

    赵北望虽然不善权谋,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他需要推辞一下,不能立即答应,遂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赵某功薄德浅,恐难堪大任,诸位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众官员赞颂赵氏、表达忠心的话给淹没。

    无奈,等众官员的动静稍稍小些,赵北望硬着头皮道:

    “兹事体大,不可仓促决定,否则必然贻害万千,诸位不如......去太极殿商议一番,找出一个品性高洁、才智双绝,适合统领天下的人来......”

    含元殿已经毁了,在这里决定皇朝大事,的确是不成体统,百官叽叽喳喳一阵,在陈询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去了太极殿。

    为了避嫌,赵北望没有跟着去,打算过上一两个时辰,过去象征性“询问”一下结果。

    百官在去太极殿的路上,陈询已经开始发挥宰相的作用。

    他先是叫了礼部尚书来面前,让他赶紧准备新朝天子登基相关的礼仪,随后叫了中书侍郎,令他准备凑表祭文之类的东西......各种事项安排的有条不紊。

    至于收拾宫殿,处理后宫嫔妃、宦官、宫娥这类的事,赵七月就当仁不让承担了下来,毕竟她对宫里的事情熟悉。

    这不仅有利于通过处理这些人,来表现赵氏的善良仁义,也能让宫城秩序快速稳定。

    禁军将领都主动来到赵北望面前,宣誓效忠新主。

    赵北望没受他们的礼,仍说自己是外臣,无权干涉皇城宿卫与禁军之事,真要听令,还是听从赵宁这个大都督府副大都督的命令,勉强算得上权宜之计。

    赵宁也没理会这茬,叫了同为副都督的孙康过来,让他跟宰相商量着办。反抗军先锋精骑日落前就会到燕平,届时如何协调城防,还得他们先谋算谋算。

    改天换地之下,各种事情很多,赵氏的人做做姿态可以,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去理会,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赵宁并没有在杂务中多费神,与之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那就是送别杨佳妮。

    两人离开皇城,出了燕平城,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向南而行。

    因为之前天地变色的大战,眼下城内的大街上都没人,就更不必说城外官道了,笔直的道路在辽阔天地下,旷远、清净而又寂寥。

    一路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冒然开口,沉默像是天边的云彩,默默悬挂静静漂浮,哪怕有意不去关注,也不能当它不存在。

    以杨佳妮在晋阳时的性子,如果这是一次寻常离别,她必然是抱着酒坛子跟赵宁连干一个时辰,而后拍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大笑一阵,最后一甩衣袖大步流星走得豪气干云。

    可这不是寻常离别。

    魏无羡之所以不来燕平,不是不想见兄弟,而是知道见面还不如不见。

    良久,杨佳妮看着前方率先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在雁门关外初相见时:

    “我回去之后,会做好准备,等着分你的家当。到时候我不会有半点儿客气,你如果想要赢我,最好是捂紧袋子。”

    赵宁摇摇头:“没什么要捂的,腿长在人身上,他们要走,我不会阻拦。”

    杨佳妮淡淡道:“那样最好不过,免得我专门跑一趟,千里迢迢来接他们。”

    赵宁没有回应。

    两人继续往前走。

    终于,杨佳妮忍不住了,恼火的抓了抓在战斗中蓬乱的头发,忿忿不平的抱怨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你闹腾这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整合了河东军、河北大军与禁军,这就是一股足以横扫天下的力量,再乖乖带着燕平城里的高手征伐四方,我跟魏无羡都不会有机会。

    “旦夕之间,你就可平定天下,而后休养生息几年,便能举兵北伐,去草原跟元木真一决雌雄,建立不世功业,名垂青史流芳千载并不那么难。

    “可你非要闹腾这么一出,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你该不会觉得,你这一战一定能够成功吧?

    “想做更古未有的事,千难万险都不足以形容!粉身碎骨,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宋治临死之际众叛亲离、举目皆敌,前车之鉴这么明显,你要是落到他那副境地,我可不会也没能力让你幸免于难!”

    赵宁笑了笑。

    笑得无所畏惧。

    他道:“这天下的每个人,不管平民百姓还是贩夫走卒,哪怕是乞丐,生来都有人之为人的基本尊严。

    “不被有钱有势有权者侵犯公平与人格,不被同样为人的存在当牲口一样剥削压迫,不被上位者吃他们的人血馒头,是这人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

    “如果连这都不能得到保证,黎民苍生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与价值可言,更不可能与幸福这两个字挂钩——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只是牛羊,亦或者麦子。

    “这样的天下就不是人间,而是妖魔为患的炼狱,更不可能是我浴血百战、不惜性命也要保全的天下。”

    杨佳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赵宁“你、你”了半响,明显是想要骂人,好歹是忍住了,末了咬着牙恨恨的道:

    “天真!幼稚!

    “世界的本质始终都是弱rou强食,人人皆有私欲私心,兼爱众生的道路根本行不通。你所说的天下,就算能一时建立,过上几十年,也会面目全非!

    “但凡这天下还有财富积累这回事,有钱的阶层必然越来越有钱,穷弱的阶层只会越来越穷弱,上层权贵对下层百姓的压迫剥削就不可能消失!

    “这是世道法则,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也必然如此,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改变?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强者,成为不被剥夺公平、践踏尊严的人,并保护自己的家人亲朋罢了。

    “你大智大慧,为何会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你是想气死我不成?但凡你不胡闹这么一出,我根本懒得在淮南称雄!”

    说到最后,杨佳妮已经要跳起脚来,看她磨牙切齿青筋跳动的模样,就差举起陌刀给赵宁脑门上拍一下,好把赵宁给拍醒了。

    赵宁没打算醒。

    他肃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不能至,心向往之。”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两人在官道上分道扬镳,一个回燕平,一个去金陵。

    ......

    在燕平城朱雀门城楼前,赵宁站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反抗军的先锋精骑出现在视野尽头的官道上,卷着滚滚烟尘快速奔来。

    远远看到城头的赵宁,骑将曹云烨让大军缓下马速,自己则来到城前下马,向赵宁抱拳见礼:“末将曹云烨见过大将军!”

    “城外十里处扎营,非有本将亲令,一兵一卒不得出辕门。”

    “末将领命!”

    赵宁返身离开城楼,飞向皇城太极殿。等他落地的时候,这里的形势已有明确结果,赵北望最终接受了群臣之情,同意即位称帝。

    “新朝叫什么好?”赵七月来到赵宁身旁笑着问他,夕阳下,她的笑容很透明。

    赵宁对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在意。

    如今宋治的尸体已经入殓,齐朝终于灭亡,悬在赵氏头顶的利剑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赵氏一族的身家性命,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了。

    这比什么都好,赵宁对此足够满意。

    他道:“叫什么都好。”

    赵七月打趣道:“你不是唐郡王吗?要不就叫唐朝?”

    赵宁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唐郡王这个爵位是赵北望的,倒是真可以叫唐朝。

    “祖父跟父亲怎么说?”赵宁问。

    赵七月缓缓吐出一个字:“晋。”

    晋者,三晋大地,也即河东。赵氏祖业晋阳,用“晋”这个字再恰当不过。

    ......

    乾符十八年八月初二,赵北望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国号大晋,改元同光。

    是日,同光元年八月初二,太极殿上,赵北望头戴冠冕腰悬长剑,高居皇位俯瞰群臣,坐得大马金刀四平八稳。

    “天子临朝,百官拜迎!”一位老宦官在地台上扬声高喊。

    赵宁带着文武百官俯身见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