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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五九 一线光明(1)

    郓州。

    在来郓州之前,狄柬之对郓州不甚熟悉。

    他只听说郓州是个民风淳朴之地,地方大族势力颇为强势,时常为民做主为百姓伸冤,为此不惜跟官员在公堂上分庭抗礼。

    站在官府的立场上看,跟官府对着干的百姓,无疑都是刁民。

    不论对方有什么理由,都该立即捉拿下狱,否则官府威严不存;若使百姓人人效之,则地方秩序也不存,那就会天下大乱。

    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来说,狄柬之对地方上有富有良知、正义感的乡绅与大族,其实并不如何敌视。

    做了这么多年官,他很清楚,一旦官府权力没有掣肘,可以骑在百姓头上为所欲为,那些官吏都会怎样鱼rou乡里。

    郓州既然有云家这样大族,狄柬之在来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必然是吏治清明,官员个个秉公守法,吏员人人与民为善。

    可此刻站在府库中,面对堆积如山的百姓捐献物资,他只觉得手里的账簿比泰山还重,怎么都拿不稳,比尖刀还要扎手,怎么都握不住。

    “根据账簿记载,这间仓库里各等布帛八万匹、丝绸三万匹,粟米十二万石......然而本官刚刚清点,却再清楚不过的统计清楚了,这里有布帛十五万匹,丝绸七万匹,粟米二十万石!”

    狄柬之盯着拱手站在一旁的仓曹主事,眉宇间煞气如剑:

    “何主事,这是怎么回事?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明明堆积如山,为何你们的账簿上,只登记了这么一些?!”

    仓曹主事何焕之不敢抬头直面狄柬之的目光,嗫喏半响,支支吾吾道:

    “回大人的话,这都是下官失职,是下官没清点完仓库物资......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刚刚被处理,下官时间有限,没来得及清点完物资,请大人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

    “住口!”狄柬之厉声大喝,有心想要将账簿摔在何焕之脸上,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住了。

    他为官多年,一直是实心用事,能在燕平享有盛名,可见必然有明察秋毫、不被人蒙蔽愚弄的本事,此刻他当然知道何焕之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哪里还能容忍对方信口胡诌?

    赵宁领军出征之时,将郓州民政交给了他,狄柬之深感责任重大、形势紧迫,要保障郓州大军接下来的战事,粮秣军需无疑是核心,狄柬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清点郓州的粮秣物资。

    寻常官员刚刚到任,要做到对一地府库心中有数,看看账簿也就是了,顶多到仓库巡视一番,然而狄柬之却让自己带来的人手,照着账簿直接清点物资。

    这不查还好,一查立马查出了问题,仓库里的实物竟然比账簿上多这么多!

    一般账实不符,都是账簿上的数字大,府库里其实没那么多东西,这便是烂账,可眼前这座仓库,装的都是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实物比账簿上记载的多,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拿来!”

    狄柬之将手里的所谓账簿重重摔在地上,向何焕之伸出了手,发出不容置疑的喝令。

    刚刚他的人手清点物资,起初何焕之等人还能泰然处之,在发现狄柬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来真格的之后,都变了眼色,说什么狄柬之等人远道而来的辛苦,这点杂事就让仓曹的官吏自己来做好了,保证不会出差错云云。

    现在露了馅,何焕之等仓曹官吏都是战战兢兢。

    “大人......要什么?”何焕之摆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硬着头皮强撑。

    “何大人!你是真不知死吗?还跟本官惺惺作态?真实的账簿还不给本官拿来,难道是要本官亲自去搜不成?!本官要是搜出来了,你这颗脑袋还保得住?”

    狄柬之的态度表明,这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何焕之终于承受不住狄柬之的威压,连忙叫来一名心腹,让对方去把真实账簿拿出来。

    等狄柬之接到新账簿,翻开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晃了晃,气得差些当场晕倒过去。

    “上月清点,仓库里共有郓州百姓捐献的各等布帛十八万匹,各等丝绸十三万匹,粟米三十二万石!好,好啊,你们真是好大的肚皮,好大的本事!”

    狄柬之推开前来搀扶的官吏,饶是他没有上阵杀敌,现在也是双目血染,看何焕之等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们:

    “本官纵然有过心理准备,知道你们会贪墨百姓捐献,但本官最多以为你们会贪个零头,想破天会贪个三五成,你们还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竟然只给三军将士留了个零头!

    “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明面上的账簿里,就只有些许物资,那些没记在这本账簿上的物资财富,自然是用来官府内部自己来分的。

    如果狄柬之来的再晚些,仓库里的物资财富被瓜分完毕,就会做到账实相符,届时他就算是神仙,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何焕之等官吏被狄柬之质问的满头大汗,连忙拜伏在地,不断认错请罪,希望狄柬之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分赃账簿何在?”狄柬之一字一字的问。

    仓库里的物资,已经被分走了许多,几万十几万的数字,涉及到刺史府众多官员,各人该分多少,已经分了多少,往后还应分多少,当然会有账簿记录,这不是三五人分赃,你三万我五万就了事了,光靠脑子是记不清也理不顺的。

    “狄大人,没......没有那种账簿......”何焕之等人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咬紧牙关。

    真实账簿让狄柬之拿去也就罢了,那些被贪墨的物资的去处,不是不能想办法打掩护,最坏不过是退还回来而已,可如果把分赃账簿拿出来,他们一个个贪污的罪行就坐实了,再无回旋余地!

    而且分赃账簿上,不仅记载着刺史府众官吏已经分了多少,还有大家该分多少的规划,一旦曝光,他们要分走府库大部分物资财富的罪行,也就再也无法遮掩。

    那么大的数额压在身上,罪行可比贪墨已经分走的那些物资的要大得多,众官吏的后果可想而知。

    “事到如今,还想藏着掖着?你不交上来,本官自己搜出来了,你们罪加一等!”狄柬之知道,分赃账簿这种紧要的东西,一定会被藏得很好,他自己想要翻出来只怕不容易。

    官府做假账贪墨公款这种事,狄柬之以往没少碰见,甚至可以说习以为常,哪里的府库要是没有两个账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官府。

    像郓州刺史府这样,贪大头只给朝廷、百姓留小头的事,狄柬之也见怪不怪,官员总是要自己吃饱了,才会给百姓分点汤喝。这就是权力的含义,有权的吃rou没权的喝汤,生存资源本就是这么分配的。

    但眼下毕竟是在国战时期,北胡大军来势汹汹,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郓州作为前沿重镇,这里的官员竟然还贪墨这么多,而且贪的还是百姓的捐献,就让狄柬之怎么都想不到,心中不能不怒火滔天。

    跪在地上的何焕之,再度跟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狄柬之,态度坚决道:

    “狄大人刚到郓州,想要竖立威信建立功勋的心情,下官等都能理解,但如果狄大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污蔑我等贪赃枉法,用我们的身家性命,去换自个儿的前程,恕我们不能屈从!”

    其余官员一起应声:“恕我们不能屈从!”

    狄柬之脸色一变,“尔等贪赃枉法,事实俱在,还想狡辩不成?”

    何焕之竟然发出一声冷笑:“狄大人这话就说错了,仓库里的东西有多有少,都是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造的孽,与下官等无关。

    “之所以会有两本账簿,也是陈景河的罪责,下官等并没有参与其中。仅凭这些,狄大人就像污蔑我们贪赃,是不是太过想苛责了?”

    其他官员立即附和:“都是陈景河的罪,我们毫不知情!”

    狄柬之盯着何焕之:“何焕之,你莫非以为,没有分赃账簿本官就不能奈何你们?

    “仓库少掉的物资是不是在你们的家宅,本官只需要派人去查,很快就能一清二楚!就算你们卖掉了其中一些,郓州城就这么大商贾就这么多,本官难道不能按图索骥?”

    何焕之呵呵两声,神色变得从容起来,虽然仍是跪在地上,但双手却拢在了袖中,好整以暇道:

    “狄大人如果真想这么做,那就是跟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为敌。您初来乍到,在这里毫无根基,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且不说谁输谁赢,要是郓州乱了,给了北胡大军可趁之机,妨碍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狄大人担当得起吗?”

    此言一出,其它官吏都是一脸讥诮的看着狄柬之。

    事情已然不可收拾,他们也就不再畏惧狄柬之的上官威严。

    “住口!你也配说国战大局?国战大局坏就坏在你这种人身上!”狄柬之被众人这样威胁,不由得又惊又怒。

    但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他心里反而冷静下来,只是眸中杀气毕现:“郓州刺史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吏,难道都是贪赃枉法、十恶不赦之辈?你们以为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们仓曹对抗本官?”

    何焕之笑得更加揶揄,底气十足:“十恶不赦的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

    “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草菅人命,更不曾鱼rou乡里,否则不用狄大人来,早就有人对我们下手了,可吃rou是大家伙儿的事,所有的官员都不可能置身其外。

    “狄大人是上官,难道不知道人在官场需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官员不吃rou,就如叫老虎不吃人,叫富人不赚钱,这怎么可能?

    “老虎生有利爪,就是要吃人的,富人手里有钱,就是要买房置产兼并土地的,官员手中有权力,就是要吃rou的。这是天地至理,是人间大道,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

    “我们不把账本给狄大人,并不是畏惧狄大人据实论罪,只是不想得罪刺史府的同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罢了。

    “狄大人想以此对付我们,无疑是异想天开,同僚们不感激我们,也会为了自保站在我们这一边!”

    狄柬之再是心志如铁,听到何焕之这番重若千钧的话,也不禁一阵胆寒。

    赵宁斩了陈景河的头,押解了郓州刺史,狄柬之还以为已经震慑了这群宵小,却没想到震慑是有震慑,效果却不如预期。

    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郓州刺史府上下的官吏,竟然没有一个两袖清风的清官,众人皆黑所以有恃无恐!

    狄柬之以前是在京畿之地当差,没到远离中枢的地方州县任过职,像郓州这种官府上下人人不清白,还敢抱成一团架空上官、胁迫上官的情况,他还真没碰到过。

    他在郓州没有根基,这回虽然带了几个人来,本质上跟孤身空降差不多,碰到这种险恶情况,没有可以依仗的力量,想要危害众人的利益,怎么能不吃瘪?

    何焕之看着狄柬之难看的面色,心里开怀,觉得这个给新来上官的下马威,还可以给得更好,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必再犹抱琵琶半遮面,遂直言道:

    “狄大人是刚来的上官,我们理应为狄大人接风洗尘,若是此时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在宴席上,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狄大人也可以看到我们礼敬上官的诚意——该上官得的好处,我们绝对不敢短缺了半分。

    “狄大人想要在郓州任上有所作为,我们自然唯命是从,国战当前,哪怕让我们日日奔波夜夜值守,我们也不会有怨言。但狄大人如果要我们饭碗不保,想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我们就没有选择了。

    “还望狄大人体察我们的辛劳与难处。”

    被何焕之当面如此教训、警告,狄柬之身为众人的上官,脸面已经全都被对方踩在了脚底下,心中的屈辱与愤怒可想而知。

    但对方说的偏偏是现实。

    他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郓州官府,的确是力有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