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书屋 - 经典小说 - 兽仙祠在线阅读 - 第五章

第五章

    带着护身桃牌与佛牌的周耕仁并没有获得一夜好眠,却在梦里头对自己原先的猜测多生了点信心──

    他梦到自己初从另一个山头的村庄来到天云镇时的模样。

    年轻气盛的他虽然带着几分硬气,觉得自己回到周家后肯定要好好与自己的血脉至亲问问到底后不后悔把自己丢给女佣带到山的另一头养大且不闻不问,但心里头或多或少还是对着自己的亲妈有几分期待──

    他那从前当女佣的养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说他是「捡来的」,并对他的身世守口如瓶。他本还想着自己是弃婴,或者父母压根儿是让人不愿提及的浑蛋,又看着养母对自己再好不过,也就接受了养子的身分,甚至在村子里的人说养母当过人家的女佣、不乾净等话时,还会拚上全力和对方打上一场,直将整座村子的人都给打服了才肯罢休。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并非有意拋弃自己,而是因为他们镇上的迷信觉得双生儿不吉利,如果不淹死一个或者送走一个,将来肯定会给家里招祸,他虽或多或少心有不平,但知道了原由也就不再怨懟,只想好好跟真正的家里人相处。

    周耕仁的梦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梦中的他与从前的他一般无二地在养母家的兄弟陪同之下回到天云镇,而这时当他亦如从前一般想要转头跟同行的兄弟说几句天云镇的好歹时,却发现他的兄弟竟变成了人头兽身的怪物!

    妖、妖怪啊──

    周耕仁惊叫,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叫不出声来,而他的兄弟看着他满脸慌张的模样也是一脸纳闷,还想如自己儿时一般作势摸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烧坏了脑袋。

    周耕仁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这才发现原本脚下硬实的土地竟不知何时落满兽毛,而沾染上兽毛的他因浑身发痒而胡乱地朝自己身上抓着挠着,直到最后竟将自己挠出了血痕来。

    他那兄弟就这么木木地看着他癲狂的举动,像是人偶一般毫无动静,而他的馀光中也发现原本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竟像是看猴戏一般向他围绕过来,一面说着:「兽仙赦罪,兽仙保佑。」以及「周家的么儿回来了。」

    险些被人群淹没了的周耕仁许是在隐约间意识到白日的两枚护符都在自己身上,诡譎可怖的梦境当中,过去与现实开始相互呼应,使得他从自己的口袋掏出八卦桃牌与佛牌,双手一左一右地拿着对准宛若傀儡的镇民,镇民们如他想像的一般停了下来,而他也努力支撑起发软的双脚丢下他的兄弟跑回周家。

    周耕仁如入无人之境地一般拔腿跑过了天云镇上那条分明最热闹但此时却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他在这个时候应该要感到陌生却莫名熟悉的周家。

    这时候的他似乎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早已回周家二十多年,然而此时所看见的周家样貌却与自己印象中的周家截然不同。

    没有气派的牌匾与大门,也没有佣人来回忙碌,有的只是满园败草与零落的屋舍。

    「……怎么会没人?」

    周耕仁一面困惑着,一面踏着不安的脚步缓缓向前摸索。

    他的心跳犹如擂鼓,布鞋踩在地面的枯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除此之外万籟俱寂、闃无人声。

    「……阿母?阿母?」周耕仁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饶是他再如何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平稳自己的声音,他说出口的话依旧如大风扯旗的声音一般颤得厉害。

    「阿兄?阿兄?」

    这时候的他也顾不得自己正与周明雄呕气,甚至开始呼唤起他来。

    他甚至连几个不熟的姪儿与姪媳妇的名字都喊了,然而在偌大的周家院落走绕了好几圈,却发现里头毫无人烟,唯有──

    祠堂。

    阴云填满了整片天空,使天地间的色彩罩上一层朦胧。

    分明是光天化日,但瞧着确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意思。原本安静的祠堂并未出现在周耕仁的视线范围内,却在他想起祠堂的那瞬间忽地座落在自己眼前。

    此时的周耕仁尚未察觉他身在梦中。

    漆黑的祠堂里只有一盏白烛悽惨地摇曳着孤单的火光,周耕仁才一脚跨入祠堂,便看见本该放着收纳纸钱柜子的那处空无一物,唯有一名凭空出现的妇人正哀声低泣。

    他才想看看那名妇人是谁,便见原本摆在正中央的牌位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刻着令他看不清文字的木牌子。

    「你……你是谁?」

    周耕仁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趋向前关切,而妇人并未理会他,只喃喃地重复念着几个字。周耕仁有些好奇,也终于忍不住凑向前去侧耳倾听,却在听清声音前率先发现了那名妇人似乎是自己那年轻了许多的老母。

    「么儿,我的么儿……」

    瞧着年轻的周老太太怀中抱着襁褓,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而这时周耕仁也终于能够听清楚她口中破碎的词句,令他背脊感到有一股寒气直往脑顶窜──

    「你们怎么可以抢走我的么儿?那兽仙不过是畜牲,就算成了精怪也不该吃我的孩儿!」妇人紧抱着怀中的襁褓,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的,让人觉得她彷彿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

    周耕仁听着妇人口中的「么儿」,以为她说的是自己,他的胸口涌溢出细细密密的疼痛,彷彿蛛网一般向四方慢慢扩展爬出。

    在他紧揪起自己胸口的衣物感受着疼痛而无法作声之时,从她背后有数名壮丁涌入祠堂并开始与妇人拉扯,而这时的周耕仁竟彷彿一瞬间被抽离当场,只能以「站」在半空中的角度看着妇人护卫着自己怀中的婴孩。

    「么儿!我的么儿──」

    妇人的力气终究不敌,她被粗鲁地推倒在地,隻手伸得老长、恰到好处地扯在抱走她婴孩的男人裤脚,让男人狠狠地摔了一跤,男人这时彷彿死人、再也没了动静,而在襁褓中的婴孩滚了出来,竟没有生命的鲜活与柔软,反倒是发出了「硿硿」的鸣响。

    妇人的悽惻的悲鸣似乎止于这瞬,而此时周耕仁被迫盯着婴孩的脸看,却发现那婴孩哪是一般的婴孩?而是他老母疯癲时总会抱着的那木婴!

    那木婴似乎与他对上了眼,原本并无生息存活的木雕身体竟开始长出兽毛来,连他那被雕刻得粗糙的脸孔也似乎生动起来。

    恍惚间,周耕仁甚至觉得那婴孩朝自己招手眨眼,说着「么儿来呀!」、「么儿来呀!」

    周耕仁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也就在惊恐达到极致的那刻,他终于破开这令人恐惧又厌憎的梦境,回到了漆黑一片的现实中。

    外头的月亮还掛在半边天,他一身冷汗直流,直到逐渐平復情绪以后方才有心思回忆起不堪回忆的梦境内容。

    周耕仁不是不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然而当他如此安慰自己时,却在伸手摸了摸床边柜上的八卦桃牌与佛牌并发现两者烫得令他反射性地缩手才确认自己梦境所见恐怕有一定的真实性在。

    梦里头的妇人──他那年轻许多的老母──与男丁们争抢不回手中婴孩后的绝望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而她口中一声又一声念叨着悽惻的「么儿」亦是不断在自己耳边回盪。

    对于梦里头所见究竟是否为恶梦的这件事,周耕仁在好不容易拖磨到天亮后就想要找老庙公问个明白,却在匆匆套上外衫准备出门时看见周家的佣人们从外头扛进了一头头被绑了红绳彩带的家猪进来。

    啊,是了,周佑安结婚的日子就在明天!

    绑了红绳的家猪凄厉地叫着,莫名让他想起了梦中妇人悽惨的呼唤声──但若要细想,周耕仁更觉得那待宰的猪是自己!

    他不过是去了一趟兽仙祠,怎么就被那畜……那兽仙盯上了?是不信兽仙还是不敬兽仙的缘故?但再怎么说他提的两隻白煮鸡都没了,至于这样吓唬他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忽地想到梦里老母表现的模样,虽则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于是转念一想,也就决定在这一大早先去找找自个儿的疯癲母亲尽尽孝道,一面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梦里的母亲说着兽仙吃人的事令他无比在意──莫不是周家真与兽仙有渊源?

    周耕仁满脑子浮想联翩,想起周明雄总是满口靠「老天不如靠自己」地训着他的儿子们,却又时常往兽仙祠那头参拜的矛盾,再加上他回到天云镇的二十多年来总觉得比起那些「有灵验」方才愿意相信的镇民们,似乎并未求得什么的阿兄才是兽仙最虔诚的信徒……

    不,也或许是兽仙让周明雄、让周家成为天云镇首富呢?

    或许比不得山外头大城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但天云镇的首富放眼他们所在的群山村镇间绝对具有十足的分量,不说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镇上最好的,就是到了现在也是佣人成群、颇有旧时代大家族的氛围。

    虽然周明雄重要的、赚钱的產业都在外头,但他一直选择待在天云镇上、只让前头两个儿子在外头跑生意,是不是也因为离不开兽仙的庇佑之故呢?

    周耕仁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也就加快了前往周老太太房间的步伐。

    今日还是高个子的女佣和圆脸的女佣伺候着老太太,老太太在清晨时迷迷糊糊地蹬翻了尿桶、洒得一地sao味,她们来来回回忙了好一阵子才将一切给收拾好,但房间里还是有淡淡的尿sao味在,惹得周耕仁忍不住捏了鼻子才敢进去。

    「阿母!」

    周老太太这时候似乎还清醒着,看见周耕仁放下捏着鼻子走了进来,也没计较他努力平復一脸嫌弃的样子,只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吃饱了没?」

    「没、没……想要跟阿母一起吃。」周家人平常是分开用餐的,尤其是周耕仁自觉自己和周家格格不入,更是时常错开时间让佣人给自己单独开小灶用饭。

    周老太太也没想到这名从小不长在自己身边的二儿子竟然忽地愿意与自己亲近,开心地说道:「好好好!阿秀!阿玉!快点叫人把饭端到外面,我要和耕仁一起吃!」

    「好!」

    外头齐齐应了一声便又忙去,而周耕仁见自己的老母难得清醒,心里想着正好能问问老母到底自己梦中所见是否真有其事,见老太太的心情似乎不错,便凑向前去殷勤地搀扶她,一面旁敲侧击地问了:「阿母,我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有话就直接问,我又不是外人。」周老太太最见不得儿子与她生份,见周耕仁这副模样难免也会往不好的地方猜想,说出口的回应也就急躁了些。

    周耕仁见状反而愈发开心,便问:「当初我是怎么被抱走的?是刚生出来的那时候吗?」

    老太太听了神色迅速黯淡下来,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你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我担心养不活,就多留了你几天,想说把你餵大一些再送你走,但是你那时候都还没满月,他们就要把你抢走……」

    对上了?这是对上了吧?

    梦里头的妇人高声的哭喊至今彷彿依旧回盪在周耕仁的耳边。

    「后来也就把你交给阿兰带回她老家养,阿兰和阿水以前都是在周家做工的,让他们夫妻俩养着你,不说让你过得多好,至少不会亏待你。」说起往事,周老太太的眼角泛起泪来:「后来阿水摔下了山没了,也是靠阿兰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大,唉……」

    周耕仁的心情微动,又被勾起了许多年前他刚回到天云镇上时、对原生家庭有几分期待的心情,本想宽慰母亲几句,却发现自己肚子理压根儿没几句能安慰人的话,只得乾巴巴地说道:「别难过了,你的么儿不就回来了吗?」

    「么儿?」

    周老太太朝着周耕仁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的么儿?」

    周耕仁一见她这副模样,差点没给自己甩上一巴掌──他怎么就忘记自家老母只要听见「么儿」两个字就会疯癲?这下可好!老母才清醒没几分鐘,现在又要迷糊了!

    周老太太果然不负自家儿子的期待,甩开了周耕仁搀扶着自己的手,转而以细瘦的双手抓住他的臂膀,神情充满哀切地说道:「么儿!我的么儿呢?阿生!你把我的么儿带到哪里了?」

    周耕仁知道老太太口中的「阿生」是自己生父的名字,心想老太太恐怕将自己认成了未曾谋面的早逝父亲,便哄着道:「阿母!我就是么儿啊!」

    「么儿?你是……么儿?」周老太太松开了周耕仁的手,颤抖着双手向上摸索,她先摸了摸他的脸,而后将他转了个圈,一把粗鲁地扯下他的后领,扯的周耕仁哇哇地叫出来,而后又一把推开了他,哭道:「你骗我!你不是我的么儿!」

    「我的阿母!你是在干嘛!」周耕仁愁眉苦脸,打死他都没想到他的老母亲手劲竟然还那么大!「我不是你的么儿,谁才是?」

    周老太太哭道:「我的么儿后颈有颗痣,你没有!你才不是我的么儿!」

    或许是老太太的动静太大,也或许是两人拖磨了太久,高个子的阿秀与圆脸的阿玉二人才踏进屋里便听见老太太的房间那侧传来了她的哭声,吓得两人赶紧随手将端着的早饭搁在一旁的桌上,先后进了屋子里。

    周耕仁慌着哄老太太,但究竟不如昨天或者从前一般,只要自己说自己是「么儿」就能安抚她;现在的老太太一心认为周耕仁就是骗她的坏东西,只要周耕仁靠近一步想哄,她就退一步放声大哭,惹得周耕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秀机灵,只听了几句后便让阿玉往老太太的床上抱那木婴,自己则强硬地搀扶住老太太,道:「老太太,您的么儿在后面呢!」

    老太太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又被随后凑上前来的阿玉将襁褓中的木婴塞了个满怀,她熟稔地翻看着木婴后颈果然有一颗分明是被点上去的硃砂痣,这才破涕为笑,道:「我的么儿回来了,没被那些没心肝的抱走!」

    阿秀陪笑道:「是啦!老太太,您的么儿一直都在呢!」

    周老太太吸了吸鼻子,呶嘴向周耕仁那头,又道:「但是他们想抱走我的么儿,还拿个假的来糊弄我!」

    毕竟周耕仁也是周家的二老爷,这般被落面子也不好,阿玉也连忙打了圆场:「人家二老爷是担心您呢!他也没抱走您的么儿,他连您的么儿好好睡在您床上都不知道!」

    被落了面子的周耕仁丝毫不觉得这不值几两重的面皮有什么要紧,倒是扯了阿秀一把,问:「怎么回事?」

    阿秀才不想在才哄好老太太的这关头前功尽弃,只道:「回头我再跟您解释,您先跟老太太吃饭吧?」

    周耕仁完全不想体谅她,却也不得不体谅自己的老娘,只能憋屈地应下──「么儿」这词还是自己提的,怪谁呢?

    眼看着阿秀与阿玉二人顾不得自己,将老太太给搀扶到厢房正堂处坐下来用餐,周耕仁忽地挑了挑眉,对着阿秀与阿玉道:「你们两个留一个伺候我阿母就好,另一个跟我回去!」

    阿秀和阿玉脸上为难。

    她们是周家的佣人不假,但真正的东家是周大老爷周明雄,才不是他呢!老太太又才刚被哄好,万一才离开一下子又怎么着的话,大老爷恐怕还得将她们这些不尽心的佣人给赶出去!

    阿秀心里更是想道:阿玉那家子本来就不是天云镇的人,左右都还有退路,自家是从祖上就待在天云镇的,生走不开、死离不去,若是给周家开除了,那要上哪儿找一份薪酬能比得上周家的好工作?

    将来她嫁人要嫁妆,下头还有几个弟弟meimei还没长大,父母还守着那小块田耕作勉强餬口,更上头还有阿公阿嬤他们得奉养,可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但阿秀想归想,又寻思着二老爷也不好得罪,更何况若是大老爷说什么话,只要搬出二老爷来、最后大老爷也得妥协,于是最后还是选择回头交代了阿玉几句,又要求周耕仁只能在老太太房间的不远处说话,这才跟着周耕仁暂且离去。

    「坏阿秀,又偷懒!」阿玉撇了撇嘴,最后还是专心地哄起老太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