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骗我
鹿溪当晚没有回家。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第一次夜不归宿。 家里没开灯，一片黑暗中，桌上的所有菜都没有动一口，宋延起身去厨房加热，一个人默默的吃完。 她不爱吃剩菜。 但为了顺着今天学校的成人礼，他准备得丰盛，剩下的过于多了。 脑海里是她和那个男生站在人群中间时的样子。 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对一切无尽无畏的勇气，她靠近他，又对他笑，然后在校服上留下字，被牵着手离开。 宋延收好碗筷，看着这些菜。 被剩下来的菜。 她的三个志愿都填在锦城。 他也被剩下来了。 鹿溪在林念家里，她们抱头痛哭，又在学校的QQ墙上看到其他人发疯。 鹿溪看着手机里面存着的那两个电话，没有忍住，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我考上大学了。” 但发完之后，又突然懊悔，手指在屏幕上面无措的点了点，慌忙再发送了一条： “抱歉，发错了，打扰您了。” 那边很快就回复了一条短信回来：“没事，恭喜。” 林念凑过来：“爸爸？这是你爸爸？” “嗯，我爸爸的电话号码。”鹿溪的手指顿在“恭喜”那两个字上，轻轻地抚摸着。 谢谢你。 陌生人。 第二天睡起来，两个人状态都不太好。 “你又告白了没？”林念问。 “没有。”鹿溪摇头：“我不勉强他了，他对我有愧疚心，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我的。” “没事，大学里帅哥多得要命！” 小女孩的心思很明显。 刻意的疏远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讲话也客客气气的。 “小叔叔，我想借您的钱念大学。” 宋延皱眉：“好好说话，鹿溪。” “我在好好说话。” “为什么想去锦城？” 因为那里是mama的家乡，是mama始终想回去但没有回去的地方，是她从小听了几十遍故事的城市。 “我没有办法突然和你一起去锦城，等我安排好这……” “我自己去。”鹿溪说：“大学住校，有宿舍的，也方便交朋友。你不用再被我的事情绑在这里了，也不用再勉强自己迁就我。” 这要一刀两断的语气，让宋延心口一紧。 他喉结上下滑动，语气艰涩：“那我呢？” “你自由了啊。” “鹿溪……” 没等他说完，鹿溪又说：“我也自由了。” 这后半句话，让宋延想说的所有都卡在了喉咙里。 自由。 不惜离开这个对她来说，有太多和爸爸mama回忆的城市，也要拥有的自由吗。 哪怕这么多年来他都没做过任何逾越的事情，她也还是想逃吗。 “锦城太远了，鹿溪……” “远一点，不好吗？” …… 大一的生活并不轻松，鹿溪入学后就再没跟宋延多联系过，但他每周的周末都会来看她，有时候甚至只是匆匆的一面。 她能看得出他脸上的疲惫，于是借口周末要兼职，周内课业重，每周的见面缩成了半个月见一次，又后来，一个月见一次。 鹿溪也真的开始兼职，赚着微薄的工资，攒着钱，在寒假的时候，细数着数量，还给宋延。 这些钱真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真像在用刀割他的心口。 寒假找了英语家教的工作，上午和下午各一家。 她太忙了，能见到她的时间很少。 大二起，鹿溪在导师的指引下，得到了一位女企业家的资助，在锦城的家教课时要贵得多，周末上午兼职家教，又要忙社团的活动，每天都很充实。 越充实，其实就会越想他。 想靠在他怀里撒撒娇，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被他抱着也好。 她想，要是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会像之前几次那样给她送花，她就再尝试追他一次。 但没想到，这一次比他早来一步的，是他很快会结婚的消息。 这么快。 也和那些人一样，奉子成婚吗？ 鹿溪失踪了。 再找到她的时候，她红着眼睛看他，“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不会不要你。”宋延哄她，“先从天台边过来。” “怕什么，我没想着要死，之前那么多那么大的事我都没想过要死，现在为这件事死了。多不值得啊。我的命，是我mama用命换下来的，我很珍惜，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死的。我只是坐一会儿，谁不喜欢高处呢？” “先过来，不安全。” 鹿溪应了一声，好像还是曾经那个乖乖软软的小女孩，下来，拎着的书包还是高三那一年，宋延给她买的。 走到他的面前。 “我谈恋爱了。”她突然说。 宋延整个人的动作都像被放慢了，看向她，喉头动了动，又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这幅反应让鹿溪心底那股子烦躁更深更重的往上卷。 她的耳根都被气得发红，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摊开，掌心向上的放在他的面前。 他的视线就又落下来，停在她的手上。 白白的，柔嫩嫩的。 是右手。 只在中指的第一个骨节处有小小的写字留下的茧子，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粗糙，整只手仍旧看起来细嫩娇软。 手指纤长，绷得掌心都直直的，放在他的面前。 “你带钱了吗？”她问，“我想问你借点钱。” 他伸手去拿，又听见她的声音传过来。 “每次开房都是他出钱，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所以想问你借钱。” 宋延的手僵住了，维持着那个动作了好几秒钟，才继续。拿出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包，递给她，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的区别，仍旧是低沉的，对待小辈孩子的语气：“这是你上次忘记带走的生活费。” 然后又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了一些红色的现金，放在信封包的上面，一起等着她接。 鹿溪先把现金抽过去，一张一张的数完，然后再把信封包拿过去当着他的面打开，从里面数了十张出来，将剩下的塞回他手里，“两千二，我借你两千二。你要数一下吗？” “……” 宋延皱了下眉，看着她。 鹿溪就当着他的面又数了一遍。 然后说：“马上要暑假了，今年暑假我不回去了，我已经在和同学们一起看暑期工了。” “好。” “这两千二我和男朋友一起租房子住，房租费我们各一半，单间的话，够两个月了。” 他眼神顿了顿，欲言又止，但在她期待的眼神里，只还是说了一个“好”字。 鹿溪把钱攥得很紧，“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些钱你留着用，女孩子要用钱的地方多，带些钱傍身。” “我花不了那么多，也还不起，我不要。” “不需要你还。” 鹿溪很认真的看着他：“为什么？” 说点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都好。 可他仍是那副正派到不行的样子和语气：“我是你的长辈。” “我成年了，你不是了。你的监护义务早就结束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始终是你的长辈。” “你不是！”她近乎执拗的，又靠近他两步，一把抓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拉，直接隔着夏日的布料盖在了她的胸上，“我哪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这儿吗？” 然后再拉着往自己的下体去带，“还是这儿？” “鹿溪！” 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她没站稳，步伐踉跄，他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动作会伤到她，连忙去扶她。 可手还没碰到她，就被她一把冷冷的打开，“你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在床上教导我的长辈吗？” 夏日聒噪的蝉鸣下，他的耳朵里像是钻了一只不停鸣叫的知了。 喧闹的在他的耳膜上不停的敲。 所有的声音都被缩小了，只有她的声音，被拉长，放大，震颤到他的心脏上。 “你拿这些钱给我，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我的长辈，还是因为觉得愧疚，想买个心安？” “……” 鹿溪看着他，“我看起来就那么贱，用你这些破钱就能买够，是吗？” “鹿溪，冷静下来。” 她把书包拉开，从里面拿出自己包好的钱，一股脑儿的全部都塞到他的怀里：“还你的，还差四千三，加上今天的两千二，我还欠你六千五。” “你哪来这么多钱？”他脸色沉着。 “你管得着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他语气加重了。 是啊。 他不管她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管她？ 可多年前那个家破人亡，犹如丧家之犬一样被四处乱赶的仓皇感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她喉头发涩，鼻尖很酸，眼眶瞬间就湿了。 然后刚才的所有气势，都在这一瞬间消下去了，她声音低下来。 “可你就是不管我了。你想睡我的时候就睡我，睡够了就把我一把推开，只当自己是我的长辈。现在养女儿的戏码你也玩腻了，想结婚了，想要真正的自己的家，想有你自己的亲生小孩了。不要我了，是不是？” “鹿溪……” “你现在还来找我干什么？给我些钱，来让自己的愧疚感减轻些，以便更好的和我一刀两断吗？” 宋延皱眉。 怎么会腻？ 他对她娇软的小身子有多爱不释手，对和她zuoai蚀骨销魂的快感有多欲罢不能，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哪怕只能看着她变得越来越优秀，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也好。 他怎么会……不，是怎么舍得和她一刀两断。 宋延说：“不是。” “那是什么？”她红着眼睛看着他。 宋延的手指发紧，那些话就哽在喉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她，最终道：“你不要乱想。” “……没了吗？” “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好好好。”鹿溪转过身去，清瘦的脊背挺得很直，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在了地面上。 他的心口都像被什么一把抓紧了。 心疼的恨不能好好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 理智的天平在摇晃。 倾倒。 疯狂向着她在的那边倾斜。 他向她迈出了步子。 “叮——” 手机铃声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她拿出书包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抓着手机的手指紧了又紧，说：“男朋友给我发消息了，我该走了。” ……是啊，她谈恋爱了，交了男朋友。 他想要触碰的手收回去，站在阴影里，“嗯。” “你不是我的家人吗，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问题太多太多。 可他的立场太过尴尬。 因为那些荒唐的性事，他的位置卡着，问什么都似乎不合适。 最终只是问：“他对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手里的手机机型很老，使用痕迹很重了，但仍旧看得出她保存的很好，用的很小心。可现在，她毫无察觉的死死的攥着，紧张的力气大到几乎要把它捏碎，“哪方面？” “……” 没等到他的回答，鹿溪抬起手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有意气他： “哪方面都对我还行吧，就是普通的情侣交往。牵手，接吻，约会，上床。偶尔吵架，冷战，每次都以上床和好。” 宿舍里舍友的恋爱情况，她直接套用在自己身上。 语气其实很不自然。 可他总是很信任她，哪怕在这种话上，所以不疑有他。 他的眼神黯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溪接着说：“他不会使劲咬我，也不会那么用力。想做就做，不想做可以只是抱着说说话，亲一亲。不会硬来……还好多次。从这方面看，挺好的，你说呢？” 宋延却问：“经常吵架吗？” “……没有。” “他让着你吗？” “嗯。” “是同学吗，性格怎么样？你脾气倔，他……” “你呢？” 本来就是编的，鹿溪根本没想到宋延会问的这么详细，怕露馅，连忙打断他。 “什么？” 鹿溪问：“你和她相处的好吗？” “嗯。” 嗯算什么？ 好还是不好，满意还是不满意？ 鹿溪抿着嘴唇，又问：“她是一个什么性格的女孩子？” 他接触的也不多，只能从自己感受到的来说： “挺温柔的，说话轻声细语的，好像总也不着急。但又手脚很勤快，干活麻利。喜欢做饭，有时候会多做一些带来给队大家分，手艺不错。她喜欢乐器，在网上自学了小提琴，听说你会拉小提琴，给你买了一把新的琴，想着见了面亲手送给你。你们在这方面应该会比较聊得来……” “我跟她聊不来！”她直接打断。 “她只比你大四五岁，家里条件不好，很早就出来做工了，但是喜欢看书。她看了你的照片，很喜欢你。” 瞧。 这就是真的和假的的区别。 他说的仔细，她在脑海中已经能大致的勾勒出这个人的形象了。 心里苦的发涩。 “那她呢，喜欢你吗？你呢，你喜欢她吗？” 但问完又意识到从他这里得不到这方面的答案，于是又问： “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还在接触。” “一起看过电影吗？” “嗯。” “……牵过手吗？” “嗯。” “上床了吗？” “鹿溪，不能这样问。” 为什么不能这样问？ 是因为有吗？ “我讨厌你。” 他语气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的温声：“鹿溪……” “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别再来找我！” “不可能。”不容置喙的语气。 “为什么？” 因为想见她。 以前是每天，想早一点回到家里看见她。 后来是每个月，再到现在只能盼着每个学期能见她的这几天。 但他说：“我要确认你的安全。” 带了哭腔了：“……那打电话吧，有空的话视频。” 这哭腔简直让他心碎。 她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 宋延说：“逢年过节，总该回家。” “节假日高峰期，票贵，难抢，人也多。而且节假日的工资高，这些节日对我来说过不过都没差别，你不是也不喜欢过吗？” “现在不一样。” 鹿溪苦笑。 是，现在要结婚了，有家了，所以不一样了。 “我不想。” 不想过节，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他们一家和和美美。 她回去算什么呢？ 一个外人，格格不入，自找难堪。 最终达成的协议是一年见一次面，一个月通一次电话或视频。 根据她的时间来安排，他来见她。 鹿溪坐在副驾驶上，系着安全带，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她冷淡的垂眸看了一眼，只简单回了几个字，就又关上了。 然后视线虚无的落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呆滞的看着。 思绪乱飘。 她在想，这个位置那个女生坐过吗？ 这个位置，明明坐过了很多很多人，其中不乏有女性，可她就格外的排斥那个人。 又想，这里本来也不属于她。 从没有属于过她。 她又把视线落回了手机上。 纤薄莹润的手指翻转着手机，仔细的看着。 属于她的东西好少，手里的这部手机是属于她的，可是这么多年的时代变迁，更新迭代，它老旧，卡顿，早该换新了，只有她还固执的停在原地。 “小叔叔。”她突然这样叫他。 宋延开车的手都顿住了。 她又说：“谢谢你。” “什么？” “没什么，我要到了，你在这里靠边停一下就好。就在路边的酒店。”鹿溪说着，将自己的书包拿起来，等他停稳了，解开安全带，抱着书包就直接下了车，往酒店里面走去。 他的视线停在她的身上。 她没回头。 一次都没有。 甚至步伐都没有停顿哪怕一秒。 他突然有很强烈的冲动，下去拉住她，把她带走，带回家，锁着她，困住她。 但只能亲眼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这一晚，宋延没走。 车一直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他看着酒店里不断进进出出的人，每一个男人都会让他猜想，会不会是她等的那一个。 然后久违的又抽起了烟。 指尖上夹着的烟火明明灭灭。 烟雾充斥满了整个车厢内。 他在这片云雾缭绕中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一直等到天亮，才看见了鹿溪匆匆忙忙的背着书包从里面跑出来的身影。 她一边看着时间，一边看着手机的地图导航，在原地转了一整圈，确定了方向。 然后抬头，看见了这辆车，她顿住了。 视线停在这边。 她犹豫了几秒，继续看着手机的导航，干脆的迈开步子向一边跑去。 宋延收回目光，掐灭了手里的烟，打开车窗散气，然后发动车子准备回去。 但视线又瞥见了她的身影，急急忙忙的从原先的方向尽头跑了回来，步伐匆匆，顶着导航的指向，险些撞到了人。 宋延：“……” 他下车几步到她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车上拽，“地址，我送你。” 然后瞥了一眼她手机上的导航。 她现在跑的方向也不对。 这个看不懂地图的笨蛋。 “你昨晚也住在这里吗？”鹿溪问。 “嗯。”他随意的应了一声，帮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鹿溪却主动跑到后座上，“我坐这里。” 宋延看她一眼，表情有些不悦，但什么都没说，关上 副驾驶的车门，回到驾驶位上，“地址。” “这里。” 她从后座的探身过来，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前面导航。 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香的。 披散的长发痒痒的在他的手臂上扫过，她的侧脸看起来仍旧是软乎乎的，认真的在摆弄着手机，始终放不稳，便又把身子往前探了一些。 这样一来，整个身体的平衡支撑不住，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去。 她轻呼一声。 他的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腰，帮她稳住，然后另一只手将手机从她的手上接过来，放好。 “吓死我了……”她小声的说着，然后抬头冲他笑。 真是看着乖的要命。 但才笑起来，就立刻反应过来他们现在还在闹不愉快，脸又在瞬间冷下来，有些局促的自己双手撑着往后，疏离至极的说了句：“谢谢。” 宋延的手收回来。 她在后座上坐好。 那阵馨香也瞬间消失了。 接触过她腰腹上衣料的手指摩挲着，又因为她刻意的疏离脸色不悦的沉冷下来。 他通过后视镜看她，书包抱在她的腿上，衣服仍是昨天见到他的时候穿着的那一身。 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的是扎头发的皮筋，白嫩的肌肤看起来在阳光下发着光似的，搭放在包上的手指还是那么漂亮，软软嫩嫩的。 视线向上。 她的上衣被小胸脯撑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该说是衣服的尺寸小了，还是她的胸长大了。 但总归，撑的圆润饱满。 锁骨精致，脖颈修长。 双腿也笔直白皙的并着。 身上一点吻痕都没有找到。 他在心底里有些庆幸，但又想到她昨天说的，不会用力，也不会咬她……所以只是没有留下那些痕迹…… 引擎声响起。 车辆发动，开始前行。 鹿溪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书本开始看，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模样看起来认真极了。 以至于宋延一路什么话都没有说。 当然，他本来也话少过分。 她低着头，倒是方便了他时常通过镜子看她。 长发很柔顺的披散下来，相较以前，长长了不少，已经到腰部了。 一如既往的黑的发亮，又长又直又顺。 这个角度，她的睫毛存在感很明显，翘翘的。 小脸上没有化妆，但……他的唇角向上勾了一下。 ——但因为出来的太匆忙，脸上的油甚至有一小块没有擦开。晶莹发亮，在阳光的折射下看起来格外的明显。 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等红灯的间隙，她的小脸抬起来了一下，向前看。 他的视线迅速收回。 脸上仍是惯如往常的生冷严肃。 鹿溪悄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小嘴努了努，假装在看走到了哪里，然后生着闷气继续看书。 看吧，看吧！ 有了女朋友开始守男德了吧，都不看她了。 甚至知道她昨天是去跟男人“开房”都不关心她一下。 “鹿溪。”他突然开口了。 她还带着气抬眸，隔着镜子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他微微一顿，目光都柔和了不少。 那气鼓鼓的小脸，格外的可爱。 宋延只是顿了一下，就接着说：“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这么生分，钱，学业，生活，要这样划清界限？” 他不是一个会问出这些问题的人。 所以天知道，他到底是做出了多大的纠结和挣扎，说出了这些话。 今天不说，也许往后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说了。 鹿溪表情凝了一下，视线转开，看向自己抓着书的手指。 “你恨我。”他说。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越长大，越恨他。 所以才会随着成长，和他的界限越来越清晰。 “恨你什么？”鹿溪问。 宋延目光沉下来，也从镜子上移开，“恨我毁了你。”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问他：“那你恨我吗？” “不恨。” “我到了。”她把书合起来，然后向前探身，去拿自己的手机。 将手机取下来，要挪回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guntang，粗糙，灼着她的肌肤。 那只手很大，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对比下，显得更大更粗糙。 她浑身一震，心跳都慢了半拍。 抬眸看向他。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气氛说不出的暧昧，又说不出的诡异和尴尬。 针落可闻。 良久的静默后。 “小心点。”他松开手，“之前就差点摔了。” 只是这样？ 鹿溪的心被巨大的失落笼罩，一言不发的收回手，坐回去，开始把书往书包里装。 “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 “……嗯。” “常报平安，朋友圈别屏蔽我，不想打电话也行。” “……” 鹿溪的手顿住，抬眸看向他。 他又说：“钱我帮你存起来，你有需要的时候取用。或者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作嫁妆。” “你什么意思？”她眼眶又红了：“宋延，你混蛋！” “……抱歉。” “你别来见我，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这辈子都不想！” “好。” “我死了你也别管我！” 他听到那个字的时候心都猛地跳了一下，不悦的：“……少胡说八道。” “你是猪！” 他说：“我不是。” “……” 真是要气死她了。 她被气的直哭，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把拉开车门就往外跑。 宋延不放心，打开车门跟下去。 她撞到了人，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清瘦高挑，一把拉住了差点摔倒的她，和她讲话的时候是微微弯下腰的。 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他的表情很认真温柔。 然后有两个女生小跑过来，其中一个帮她擦着眼泪，另一个注意到了宋延的视线，对鹿溪指了一下，鹿溪便回头看过来。 远远的，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牵得他的心疼。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去了，和那三人一起进了学校的大门。 那少年气质优越，自带一股矜贵气，站在她的旁边，看起来……很般配。 他拉开车门时，手顿了一下。 看向自己粗糙的手。 在她身边的怎样都不该是他。 原本就不该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走了，鹿溪。 车门关上，车扬尘而过。 鹿溪似有所感的回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你认识那个人吗？” 鹿溪收回目光，“嗯，家人，来送我上学。” “哭这么伤心，是不是挨骂了啊？我家里长辈也这样，跟他们讲不通的。” 鹿溪每周都会给宋延发一条消息。 有时候是【一切平安】，有时候是【一切顺利】。 随着暑假的到来，她的这些消息开始变得越来越简洁。 【平安】 【安】 最后打字都不打了，只发一个“OK”的表情包。 还是QQ自带的，最最原始的那个。 所幸，QQ是有特别关心的特别提示音的。 每次她的消息响起来，宋延不论在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拿出来。 尽管已经知道她会发什么了，可还是难忍期待。 看见她头像旁边出现一个红色的，代表未读消息的数字1，心跳都会慢几拍。 点开之后，看着她发来的内容，手指在键盘上面犹豫踌躇良久，写写删删总要消耗掉一个多小时，最终写完的版本也还是没有点下发送，静静地想很久之后，又再把那些全部都删掉，只回复她一句简洁的。 【家里也一切都好。】 然后手机息屏。 但是又再打开，再息屏。 “哥，小溪发啥了？”有人问。 宋延语气平常：“说她过得很好，很开心。” “骗你的吧，我看她朋友圈刚才还说淋雨感冒了，发烧了不能去上班，结果同事刚好替班了。” 宋延的手一顿，连忙打开她的朋友圈。 上一条还是前天晚上发的，一张夜空，配文写着“孤星伴月”。 他再刷新了几下，都没有。 “应该是怕你担心，屏蔽你了。” 宋延：“……” 她的朋友圈果真没有屏蔽他，但在每次发出内容的时候，会选择让不让他看。 他打开对话框，输入“身体……” 又再删除。 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屏幕亮起来，锁屏界面是从她朋友圈里存下来的照片。 一张侧脸，应该是在书店里，背后全都是书，面前却摆着一杯咖啡。 她在看书。 书店特有的暖色氛围光很衬她。 扑面而来的青春漂亮。 反正见不到她了，也就更大胆了，锁屏和屏保甚至聊天背景都是她的照片。 谁给她拍的照片呢？ 男朋友吗？ 暑假已经过半了，他们是不是已经同居了很久。 这种不确定的猜测在她开始在朋友圈里发在家里做的饭时，被彻底敲定了。 配字是，“青老板的手艺。” 碗筷是两幅，一个奶黄色的是她的，另一个是抹茶绿的。 菜品不算丰富，但看起来让人食欲大开。 他吃着盒饭面无表情的看完，关掉。 一周里，他们会下厨三四次。 没有一道菜是她做的。 宋延想到这里，又会不自觉的勾起唇角，她啊——唉—— 又到了开学日，她作为学姐开始带学妹学弟，他在浏览她的空间时，看见其中一个给她点赞的名字顶的是他们大学表白墙。 他不知道表白墙是什么，以为是大学的官方什么组织，顺着点进去开始浏览。 青春气十足的大学生活，他皱着眉头往下翻，一眼就看见了她的照片。 是很远的一个侧脸，图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是糊的。 但仍能看得出气质很好。 他完全没有犹豫的，一眼就认出了她。 点开下面的评论。 “好白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冷白皮？和她旁边的人比简直在发光！” “我知道，这是我鹿啊，表白墙常客，每次看到我鹿的照片都要被美到，呜呜！” 宋延脸色变了变。 看这个人的头像好像是个女生，她叫鹿溪“我鹿”，这是什么称呼？ 再往下。 “是鹿溪，稿主别捞了，你捞不到她的。” “同，别想了。” “卧槽这么糊的图都能看得出是个美女，真人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其实我觉得鹿溪很普啊，GET不到她的美点在哪里，总看见捞她的，都有点路人烦了。可能这就是第一眼美人的魅力吧。” 这一楼下面回复里有很多“＋1”。 “＋1，感觉是那种氛围感美女吧，胜在气质好。” “＋1，家境好养出来的气质好而已吧，五官除了眼睛漂亮点，感觉不出哪里美。” “别给她凹白富美人设了好吧？她家境好像不太行，高中的时候有人见过她家长，像那种农民工……这是可以说的吗？” “我觉得她很漂亮啊，U1S1说她普的到底是长了什么天仙脸啊？” “笑死，再普你家男神也围着她转好不好？” “＋10086get不到，而且媚男还值得拿出来夸了，大清亡了好吧？” “LX我同班同学，坐我前排的时候我ZQSG的被惊艳到了好吧，真人比照片漂亮多了，别在这儿硬黑。” 宋延：“……” 他极其难理解其中的很多词汇。 然后打开了百度。 一直翻，直到鹿溪入学的那一年，有关她的投稿和评论宋延全都看完了，天也亮了。 他熬夜熬得双眼通红。 一出门就被问：“哥，你昨晚干啥去了？” “学习。” “啊？学习？” 可不就是学习吗，在百度和QQ空间之间疯狂切换，他的浏览器在昨晚的使用率拉到了全年……不，他这前半生的最高。 从此之后，宋延闲暇无聊的时候，还会偶尔点开这个表白墙。 果真如他们说的，鹿溪上榜率很高，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被认出来。 因为更多的时候，都只是一个匆匆的背影，完全模糊的侧脸，甚至只是运动会上人山人海里的一个小脑袋，但宋延总能一眼认出来她。 是鹿溪。 他朝思暮想的鹿溪。 他望而不得的鹿溪。 这些对她的心思，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疯狂的发酵。 他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面，毕竟她这样恨他。 直到。 从别人口中，知道她出了车祸。 他不管不顾的直接驾车到她在的城市，那个早就知道了的、烂熟于心的租房地址，终于从一串汉字，变成了实景。 他站在门口，不敢敲门。 “你好？”一个女声在他的身侧出现，她上下打量了宋延一眼，问：“你找谁？” “鹿溪在吗？” “啊——”这女声像在这一刻才想起来他，说着：“你是鹿溪的家人吧，我看到过你们的合照！我是她的合租室友，我叫楚青青。” 她说着，撑着拐杖开门。 “她应该兼职去了，还没回来。” “兼职？她出了车祸，还要兼职？” 为了赚够钱还给她，努力到这个程度吗？ “没，是我出了车祸。”楚青青笑着说，拉开了门，请宋延进去，说：“我就是回来取一下家里的钥匙，你先坐，那个是鹿溪的房间，你可以在这儿等她。她应该晚上八点多回来。” 宋延显然没从她的话里反应过来。 合租室友，是女生。 楚青青，青老板。 她说他是鹿溪的家人，看过他们的合照。 是家人…… 他喉头突然哽住了。 像有铅块在他的嗓子里堆叠，挤压。 半晌才问：“她谈恋爱了吗？” “没有啊，倒是追她的人不少。” “一直没有吗？” “我们大一就认识了，一直没有啊。我先走了，我家人还在地下车库里等我。” 楚青青摆摆手，拿了钥匙就走了。 宋延走进鹿溪的房间，一股很清新的香味儿就钻进了鼻腔内。 床头上放着两个相框。 一个是小小的鹿溪和家人的。 另一个是高中的她和他的。 床铺很干净，中间放着一个小猪的毛绒玩具，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多余的装饰。 照片里总出现的那个餐桌就在客厅里。 好像有什么断开的线，在这一秒，疯狂的连接，凑在了一起。 不仅仅是狂跳的心脏。 脊椎都在颤抖。 …… 鹿溪提着打包回来的饭打开门，进去换鞋的时候，明显听到了空气中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青青，今天回来住吗？”她说着，弯腰换鞋，然后把包放在玄关处，“你吃饭了没啊，我不知道你在，只买了一份。太晚了，想吃的什么都没了。” 她说着，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来酱料，又说：“好累啊，简直想辞职，蒲阿姨还总想给我介绍对象，盛情难却我都找不到借口推了。你干嘛不理我？” “为什么骗我？” 空气中骤然响起的男声让她浑身一震，手里的饭都没有拎住，“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慌忙去摸客厅的灯。 可还没有碰到，手就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拉紧，拉近。 他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将她完全罩住。 她抬头，对上他那双幽深的视线。 这张许久没见的，熟悉的脸。 心啊。 猛地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