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暗河

    李忘生又停了下来。

    醉蛛在他身后追赶，断断续续跑出了几十里地。醉蛛开始以为李忘生是要逃，但有时候他落后太多，李忘生甚至会停下来等他追上。及至此处，即便醉蛛再迟钝，也意识到李忘生不是真的想逃，他是想把自己引离之前那个地方。

    “你想把我引开？没门！”眼看李忘生停了片刻又抬腿要走，醉蛛直接站在原地，咬牙切齿道：“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你在意的东西？”

    李忘生不说话，剑气如虹，直冲醉蛛而来。醉蛛自知硬碰硬自己打不过李忘生，也是早有防备，骨哨连鸣，经过矿脉之精炼化过的蜘蛛奋不顾身挡在前面，蛛丝和腥臭的毒液四处乱溅，李忘生忙于躲避，一时竟也无法突破到他跟前。

    重新一番交手，醉蛛渐渐看出不对。在自己挨了最凶险的那剑之后，李忘生竟然变得有些迟疑。醉蛛心想，之前李忘生明明有意杀他，但现在出手已经没了之前偷袭那一剑的气势，临阵对敌，最忌讳犹豫不决，更何况是生死之局——以李忘生的能力，不可能不知道。醉蛛思索一番，几乎可以肯定对方身上应该是出了什么状况。

    想通其中关窍，醉蛛逐渐大胆起来：“你身上有伤？哈哈哈天助我也！”他一双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李忘生，“若不让我走，你也休想离开这里！”说罢瘴气翻卷，带着一群蜘蛛跃上一个山坡，作势要离开。

    李忘生叹了口气。自己为了压制蛇妖内丹的影响，封住了几处大xue，现在没有把握在不中蛊毒的前提下杀了醉蛛。然而又不能放任醉蛛离去，剑魔还在闭关，只要醉蛛探查矿脉，必然会发现——别无他法，自己只能追着不放。眼看醉蛛已经又越过一座山头，李忘生赶紧追了上去。

    然而刚踏足醉蛛经过的山坡，李忘生马上察觉不对。脚下的石块硬土骤然变得松软，像是沙漠里滑动的流沙。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李忘生反手一剑挥出，转身欲退出重围，却发现数十只蜘蛛的毒液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半个山坡瞬间变成了毒池。

    醉蛛阴恻恻地转身，继而哈哈大笑。“被埋还是中毒，李忘生你选一个吧！”他面容扭曲，“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有没有本事杀了我！”说罢双手结印，毒池中升腾起滚滚黑色毒瘴，向着李忘生奔涌而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土石开始坍塌，李忘生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毒瘴，内景经流转周身，淡蓝色的剑气包裹着他，整个人开始下坠——如果只能二选一，他更不想接触那些毒气和毒液，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中毒，蛇妖内丹会不会进一步控制他的身体。

    山石翻滚，发出嗡嗡的轰鸣，大山如同在低吼。剑气消失了，李忘生也消失了，土石的流动也渐渐停了下来。醉蛛等了一会儿，确定李忘生陷入阵法里再无声息，刚要上前，脚下却传来震动。整座山突然开始颤抖，醉蛛猛地一惊，却有些疑惑，方才他只是做了一个阵法，没想真的破开山体，等会还要将李忘生从阵法里抓出来的。

    然而未等他想明白，山体连着大地一阵剧烈地抖动，原本停息的土石轰然坍塌，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尘土升腾起几十丈高，迅速席卷了整座山。

    醉蛛心神俱震，耳朵几乎失聪，忙不迭地奔逃。恍惚间他回头一瞥，看到山头上塌落出一个巨大的坑，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发出久久的，愤怒的咆哮。

    完全陷入山体后的捆缚感很快消失了，李忘生感到身体在迅速下坠。他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应该是被困入醉蛛的阵法，现在反而好像是从阵法里跌落了出来。耳边是巨大的轰鸣，李忘生一时什么也听不清，他能感觉到山体在抖动，那种天地之力惊心动魄，周身是无可助力的黑洞，更加体会到人之渺小。

    耳边的轰鸣突然变成了呼啸的风声，李忘生来不及多想，将手里的剑用力向身旁掷去。骤然停下的巨大拉扯力量让他全身的骨头都猛地一痛，他咬牙运气贯向手腕，在空中荡了整整一圈，才借力跃上了旁边的山石。

    过了好一会儿，李忘生被山体巨震影响到的视力和听力才慢慢复原。他手上用力，将插进岩缝里的剑拔了出来。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运转内力后可以勉强看清。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里，脚下是岩壁上一块突出的山石，再下面十余丈是一条足有五六丈宽的地下暗河。河水看去大概有两米多深，流动并不湍急，却不断发出激荡的水流声，在密闭的洞窟里不停回荡，时间久了人也变得仿佛失聪一般。去年水患不断，这条暗河可能是因汛蓄水，才有了如此大的水量。除此之外别无异样，李忘生稍微放下心来，暂时收敛起听觉，静坐回复内力。

    方才他陷入醉蛛的阵法，本应该被困住，却未曾想到山体坍塌，竟是把醉蛛的阵法给震碎了，自己也因此跌落到这个地下暗河里。李忘生边想，边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手巾，擦拭手掌和剑身。之前下坠的巨大拉扯力使得他虎口都裂开了，蹭了不少血在剑上。自己还是要赶紧离开这里，李忘生想，醉蛛不会善罢甘休，可能很快便会找过来，此处一片昏暗，地形复杂，到时候更不利于自己施展。此时又是一天已过，他不再犹豫，将手巾收好，提气在岩壁之间纵跃腾挪，顺着暗河流淌的方向奔去。

    这条暗河并不是很长，中间分开一条岔路，李忘生毫不犹豫选了河道更窄的那条。越是往前，耳边的水流声越是湍急，李忘生知道自己在接近山体的出口。最终，他在不远处看到了一点微微的光亮，水流从那处光亮的地方倾泻而出，应该是一处山泉瀑布。

    李忘生手掐剑诀，从那处小小的豁口飞出，眼前骤然一亮，他落在了一个浅浅的岩洞里。水流在岩洞外灌注成了一个潭池，表面微微结了冰。李忘生走出去，发现薄冰下的水并没有停止流动，而是在岩土间冲出溪道，蜿蜒向山下流去。

    然而不过观察片刻，他便立即注意到旁边岩壁枯死的藤蔓上挂了几只硕大的蜘蛛。李忘生不由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劫。果然不过片刻，醉蛛出现在了岩洞对面的山上。

    “李忘生。”醉蛛死死盯住他，“这次你休想躲。谢云流杀我爱妻，我绝不会放过你！”

    李忘生却望着附近的溪水微微蹙眉。等会儿打起来，醉蛛又要召唤一群蜘蛛来应战，那蜘蛛的毒液难免会溅落到水里。这溪水颇具规模，又没有被完全冻住，必然连通附近各地的水源，若是毒液渗入，少不得要有人因此中毒。他这边暗自思忖，在旁人看来却是心不在焉，醉蛛不由勃然大怒。

    “你竟然还在走神？你在护着谁？”醉蛛大叫道，“我倒要找出那个人，让你尝尝受了罪还功亏一篑的滋味！”

    谁知李忘生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别找了。”

    醉蛛更是怒火中烧，摸出骨哨一顿cao作：“废话少说，我先解决了你，再让那人看看我的厉害！”

    他话音刚落，数十只毒蛛纵跃而起，从四面八方向李忘生袭去。李忘生面色不变，手中剑身运转，在半空画出一圈太极，清光腾空，剑光裹着所有毒蛛推出去十丈之余，瞬间将其钉死在远离水源的山壁上。

    “你若要打，我们选个别的去处。”李忘生看着他：“醉蛛，倘若你一意孤行要污了这水源，便是跟大唐子民过不去了。”

    醉蛛哈哈大笑，只觉得他自身难保还要忧心水源子民可笑得很：“你们这些正道的仙人菩萨，真是笑煞人也！我都要杀你了，还管他什么狗屁水源？”说罢又召唤蜘蛛不停地扑向李忘生。蜘蛛越来越多，好似无穷无尽，李忘生一面要顾及水源，一面又要小心不让毒蛛近身，不免渐渐疲于应付。若解开身上几处大xue，自是能将这些毒物连同醉蛛一同炸飞。他想，但倘若解开了……

    就在他犹豫对策之时，变数陡生。一只被削掉半边的毒蛛因有矿甲护体，竟然未死，借助蛛丝黏在剑上冲他喷出一股毒液。李忘生手腕一振甩飞那毒物，堪堪抛剑再接，然而距离太近，还是被那毒液溅在了手上几滴。

    隐隐的灼烧感从手上传来，李忘生心下一沉：毒液溅到的是他有伤口的右手。

    若是完好的皮肤，他有真气护体，完全可以在毒瘴进入体内之前祛除。然而他的右手虎口之前在暗河洞窟里有了裂伤，毒液接触到伤口，未等他反应，便已然顺着血液进入了体内。

    虽然毒量不多，但之后的对战只会更加艰难。李忘生心想，也不知道师兄怎么样了，自己能阻拦醉蛛等到他伤好出关吗？他一面想，手上却丝毫不停，剑法愈发凌厉，不断地挑飞袭击的蜘蛛。

    眼见他脸上渐渐蒙上一层青灰之色，醉蛛便知他定是中了毒。“李忘生，你倒也真是能忍。”醉蛛冷笑道，“这毒渗入人的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灼身，寻常人早就跪倒在地哀嚎。需要你如此豁出性命费心保护的人，必定是个废物！”

    李忘生面色不变，出招如常，额上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醉蛛察觉到再纠缠下去结果难料，恐生变数，而且之前死在李忘生剑下的蜘蛛已经大半，自己手里的筹码也不多了。他咬牙催动内力，决定孤注一掷——骨哨发出尖锐的长鸣，cao纵剩余的蜘蛛全部向李忘生扑去。

    李忘生一时招架不了这么多东西，疏忽之下，竟又被一只蜘蛛顺着剑身咬在右手。他面色吃痛，却一声未吭，然而破绽已露，无法弥补，疯狂的蜘蛛不出片刻便淹没了他。

    折磨他，折磨他！醉蛛疯狂哈哈大笑，死死盯着被无数蜘蛛淹没的李忘生，终于生出一点复仇的快意。“谢云流！这就是我送你的报应！”醉蛛仰头冲着天嘶吼，“你杀我爱妻，我却不会让他死，我要一点一点折磨他，看看你这个胆小如鼠的无能之人，舍得放下你高贵的尊严来救你的爱人吗！”

    嘶哑扭曲的吼声在山间回荡，深切的恨意带着毒瘴迅速蔓延，竟使得周围的草木片片枯朽，无一生还。醉蛛沉浸在扳回一局的得意里，想着等自己去往南诏提升法力，日后即便是再遇到谢云流，必定也能自保，不至于像当年一样狼狈不堪……

    他正信心自满地憧憬未来，忽闻一声巨响，仿佛回到了之前山体坍塌的那一刻。醉蛛甚至还未来得及回神，便被一块巨石击飞出去，整个人摔在后面的岩壁上。

    山石被劈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剑气劈开坚硬的山岩，划开厚重的冻土，在暗河溪水的中间留下一道深有丈余的剑痕，竟是使得水流硬生生改了道。碎石四散，纷纷扬扬的尘土逐渐落定，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那个常人之力不可及的新山洞前。

    醉蛛此时才刚恢复知觉，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地上那道剑痕让他心惊胆战，待得看清那人的模样，他更是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你是……是……”

    他只道能让李忘生全力相护的人必然功力不高，却如何想到对方竟然是谢云流。虽然不知道谢云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跟恨海情天的李忘生又重新纠缠在一起，但他坚信自己不会认错，那张面孔烙印在他记忆里，加上方才的出手和地上的剑痕，让醉蛛重新忆起了当年的恐惧。

    然而这个“谢云流”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奔向了一旁被蜘蛛折磨的李忘生。剑光冲霄，惊心夺魄，数不清的毒蛛被绞成碎片，又被清正的功法瞬间净化，化作点点蓝色清光，闪闪烁烁，仿佛星辰成雨，荧光幻海，在这交战过后的狼藉山野里有种诡异的美丽。醉蛛一时也呆住了，他呆呆看着李忘生出现在一片蓝色的柔光中，如仙子出尘，缓缓软倒下去，被面色紧绷的“谢云流”抱在了怀里。

    虽然李忘生中了毒，蜘蛛又黏到了身上，但他总归不是灵体功力尽失，内景经的流转保护他并未受太多外伤，只是裸露在外的手和腕上多了几处伤痕。但因为中毒加深，他双眼紧闭，脸色已经发青发黑，在蓝色的荧光中显得有些可怖。剑魔心急如焚，握着他的手为他注入灵力。

    “李忘生，不许睡。”剑魔厉声道，声音里却带了不自觉的颤抖，“被一个废物逼成这样，你甘心吗？”

    过了片刻，李忘生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看着剑魔，开口缓缓吐出几个字：“追醉蛛……”

    剑魔一愣，随后怒极反笑：“你还有力气想着追他？先管管你身上的毒吧。”

    李忘生动了动手指，果然如醉蛛所说，这毒让他的五脏六腑犹如烧灼，方才他又被蜘蛛咬了几口，毒性愈深，现在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勉强扭头看了看原本醉蛛所在的方向，哪里还有人影。

    他只能躺在剑魔怀里，面露可惜：“被他跑了。”

    若是寻常时候，剑魔恨不得找个地方劈两刀发泄，但现在面对怀里那张又爱又恨的脸，想揍他又怕伤了他，剑魔难受至极，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你想寻死另找时机，现在要我欠下这么大的人情，我不想赔。”剑魔冷冷道，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你必须解开身上大xue。我知道你不想被蛇妖本能控制，但蛇妖的内丹本身百毒不侵，可以帮你化解一部分毒素。”

    李忘生一怔。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旦任由蛇妖内丹肆虐，他就会变得和当初在幻境里一样，沦为欲望的奴隶，那种清醒到绝望的贪婪和欲壑难填犹如梦魇般让他心生恐惧。他宁可经历千般痛苦，也不愿丧失自我，因为李忘生是李忘生，是纯阳的掌门，不该是什么堕落的玩物。

    他没有回答剑魔，却费力抬起手臂握住剑魔的手：“师兄的伤好了吗？”

    剑魔看向他，那双眼睛还是那般明亮，不过片刻，剑魔竟然无法再和他对视，不由躲开了他的目光。是蛇妖内丹害得李忘生受伤，如今却又要用蛇妖内丹来化解毒素，剑魔说不清这是怎样的因果，但一切因自己而起，自己难辞其咎。

    “我已经完全恢复，可以助你保持清醒。”剑魔不再多言语，抱着李忘生站起身，“现在就去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还可以将炼化的矿脉精华传功给你。”

    说罢不等李忘生回应，他便纵身跃起，不出片刻两人就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