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榈叶
棕榈叶
婚期在八月。 唐朾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到了桑坎家在边境的寨子里,与她一起到达的还有整整三部卡车的货物和数不清的人手。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他们在保护的东西,唐朾最不能失去的是她三部卡车里展现她诚意的筹码。 姜卑晒黑了,站在唐家的伙计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唐枝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卡车末尾,看着来时的路发着呆。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的时候,远处有望不到边际的山坳和林子,只有地上长长的一排轮胎印,陷在泥地里,她被困在这儿了。 落日熔金。 她理所当然接过姜卑手指间夹的那根香烟叼在了嘴边,和他一起靠在了卡车箱上,看着降落的日头一言不发。 她的发尾卷曲着贴在锁骨上,宽大的T恤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瘦了,原本红润饱满的腮颊变得像最开始见面时的那朵娇弱不堪的小荷。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唐枝沉默的抽完了那根烟。 准备离开时,姜卑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再待一会儿。” 姜卑的声音低低的,他似乎累极了。 她咬紧了牙关,点了点头,生怕喉咙里的哽咽跑到他的耳边。 唐枝很想抱抱他,用脸颊去蹭他新生出来的青色胡茬,再贪婪地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里,然后抬头亲吻他的嘴唇。 他的唇抿着,眉眼里都是倦意。 “回去吧。” 那队卡车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寨子。 站得笔直的Kywa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到来,他的身后有桑坎家的军队。 微卷的长发散在肩头,他穿着黑色短袖和长裤,高挑的身材和颈部的刺青惹眼极了。 他看到她下车时,脸上露出笑容。 Kywa伸手要搀扶她,唐枝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看向了司机位的姜卑,他目不斜视,但嘴唇却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他在生气。 于是唐枝摇了摇头,正要扶着车门下车时,kywa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车厢中拽到了他的怀里。 他应该是等了很久,身上的体温很高,带着太阳落山后的余温,她想要缩回的手被他强硬地握住,他的手掌干燥,紧紧握住她不放。 Kywa的力气很大,将头凑近了她的耳边说话时,她整个人都尴尬地不敢动弹。 他的语气呼吸近在咫尺,眼神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姜卑。 “他并不年轻,对你来说。”男人又用上了英文,语气玩味,仿佛只是说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怀里的女人突然使劲挣扎起来,他只能放开了她的手。 她显得很生气,眉头紧皱,眼神冷冷地盯着他。 “Not your business.” kywa吹了声口哨,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引着他们进了寨子。 竹子搭建的楼体阴凉,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装饰品让唐枝觉得违和,她不大喜欢这里。 “我的父亲会在婚礼前到来,在那之前你会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kywa靠在门上,伙计正一箱箱地搬着她的衣物,身边有人在催促他去验货,但他只是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唐枝。 那个女人沉默地站在窗前,身上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他感觉到她的意兴阑珊。 “晚上我不会过来,你的晚餐,我会让人送到你的房间来。” 他很快就转身走了,只留下两个楼下放哨的士兵,唐枝准备出去走走时,他们执意要跟着她,最后被唐枝强硬的拒绝,告诉他们她有自己的保镖,然后将站在卡车旁的姜卑拽走。 “我准备离开唐家了。” 姜卑跟在她身后,突然说了一句。 她下意识就要回头。 “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唐枝的身体一僵,但很快又顺从地向前而去,脚步不慢也不快,漫无目的地游荡。 “六年了,能看到你嫁人我的任务也算圆满。” 她不知道他是以什么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但唐枝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开始不畅起来。 于是她停了下来,她回头看着他。 在一片萧条的异国他乡,在曾经亲吻过无数次的眼睛里,她看见他在注视着自己。 “哪里圆满?我们之间,没有圆满,从来都没有。” 他们之间那么熟悉,唐枝当然知道怎么说,他会难过。 唐枝曾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是年龄。 这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他们面前,姜卑总是要将她当成一个得不到玩具的小孩。他不愿意正视她的爱,只把它当成一句玩笑话,一句为了得到关注所以随口说出的戏言。 于是她只能慢慢地努力地等待,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日日夜夜的守在土地前,等待种子发芽,等待开花结果,熬过了干旱和暴雨,虔诚地等待丰收那一刻的到来。 她想着,只要自己长大,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就可以站在他的身边,正大光明的告诉他,她的心意。 后来她终于等到了飞蛾扑火的那晚,她扯开他的隐忍克制,勾出汹涌的失控。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回应,她费尽千辛万苦将他的伪装撕碎,终于看到了他的真心。 她以为她等到了黎明,可是又出现了新的黑夜。怎么就是有这么多的阻碍呢,千难万难,巧合注定,翻过了一座山还有一座山,高山连绵不绝,总是会出现那么多理由,那么多无可奈何,她不能放弃她的亲人,就只能放弃她的爱人。 她怎么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唐枝越是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过往的一切越是难以忘却,悲从中来,难以杜绝。她只能停了脚步,慢慢蹲在了地上,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服,捂住自己的心口,想制止这份开始蔓延的疼痛。 她的后背上像有一只溺水的蝶,翅膀折成令人心痛的模样。 姜卑下意识想要伸手,就在要触摸到她的背脊的时候,又停住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收回也没有继续。 她在难过。 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能看着她哭泣。 该拿她怎么办呢? 处心积虑引诱他偷尝禁果的是唐枝,死缠烂打追着他不放的也是唐枝,最后他愿意承担风险抛下一切后要走的还是唐枝。 她是在怀疑他的爱吗? 他并不是不爱她,他很爱她。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自己的爱。 于是他痛苦纠结,他沉默逃避,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地沉沦下去。 他好不容易接受她的感情,直面自己卑劣的内心,承认自己难以启齿的爱。 她却要离开他。 为了她的jiejie,她的家族,她费了那么大力气和他在一起之后,又毫不在意的放手。 她只是在享受追猎他的过程吗? 所以可以轻易决定嫁给其他人,成为别人的妻子。 她这么心甘情愿,要他怎么去挽留。 她回去之后就躲进了房间里,直到吃完了晚饭也没有再出来。 脚边落了雨,檐下的水滴在木板上发出钝响,他的脚踝被溅起的雨水打湿。 姜卑守在她的房间门口,在昏暗的灯与雨中,闭上眼睛听着。 她在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她在门口停下又走远了;她坐回了凳子上,在用瓷勺戳着碗底的饭;她开了窗户,吹了很久的风;她重重地将手中的杯子放在了桌上;她坐在了椅子上,一切声音停止了。 就在姜卑以为她一定又是睡着了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门突然打开了,他下意识的转身,她温热柔软的躯体就扑到了怀里。 “枝枝..” “姜卑..” 他低着头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还没说出口一个guntang的吻就贴了上来。 他本就不设防,轻易就被她撬开了唇齿。唇舌相交,口中甜腻,她索性踮着脚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她的睡衣很薄,胸脯紧紧贴着他,浓烈的酒香混着她身上的味道往他的鼻腔里钻。 她醉了。 雨水和唇舌一样湿滑。 她吻得那样动情,将他整个人压在栏杆上,他的后背湿透,唐枝再往前一步就要淋到雨。他不忍推开她,但她的身份却只能让一切停止在这里,姜卑只能强硬地将她的肩膀握住,阻止她继续下去,她迷迷瞪瞪的,姜卑趁机打横抱起了她,往房间走去。 她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了他的怀中。 “姜,卑...” 唐枝睡得总是很不安稳,她握紧他的手指不放,他只能坐在她床边,打断等她睡熟后再离开。 她蜷缩成一团,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面上小小的一角,眉眼清淡,眼下有青黑。 那天之后,她好像再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姜卑守夜到天光将至,终于起身离开。 那晚之后,唐枝疯狂地迷恋上了棕榈酒,送餐时她不会多说一个字,只是开口要酒。 然后抱着酒杯喝个没完。 姜卑在躲她,白天总是会避免出现在她视线范围以内,为数不多的几次轮岗时在竹楼上看见她,她都是捧着酒杯,坐在窗边发呆。 连绵阴雨让她的骨头生了潮水,长发卷曲像海藻一样蔓延开来。 她沉浸在酒精带给她短暂逃开世界的快乐感里无法自拔,直到kywa的出现。 唐枝是在某一晚宿醉后醒来看见他的。 那个讨厌的长发男人微笑着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目光从窗外挪向慢慢坐起来的唐枝。 他歪着头,挑衅般地吹出一个口哨。 “我来提醒你。” “婚礼还剩十三天。” 唐枝专注地盯着他的脚下,他的影子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黑影,为什么他的影子一点也不像他呢,真是奇怪。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里的棕榈酒。”kywa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地上的影子变得很短,唐枝不满的皱了皱眉,“但是,我不希望婚礼上见到一个醉醺醺的新娘。” 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的脑子像被酒精泡得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 哦,他说,还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