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作对
来参加月评定的城主们起码少了三成,弥七郎心里这么想着。有些人是为了平手爷的事情表达无声的抗议,更有些人是直接另投明主,就好像柴田大人一样……。 弥七郎看着空出来的家老席位,据瀧川大人回报,柴田胜家一听到平手爷自杀的消息,就起笔写了绝交书派人送给织田信长,然后将下社城旗帜换成了织田信行的扬羽蝶旗。 弥七郎心下感到一丝遗憾,但脸上仍维持如石像般肃穆的神情,毕竟现在可是在值勤,开评定时可不容许任何扰乱秩序的行为。吉法师…不,信长殿下现在正在和诸臣讨论要将多少比例的秋收拿来还债,要是打断了讨论的进行可不堪设想,毕竟他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菜鸟了,这种错误绝不容许! 「好,那就这么定案了,还有任何人想提出意见的吗?」信长主持会议的身影已经相当有统治者的样子了,至少在这些还服从他的人面前是这样。「那么,请各位奉行如刚刚的结论执行自己的任务,评定到此结束,解散!」 诸臣三三两两地走出评定间,有些人则留下来和信长讨论任务的细节。见到信长把心力都投入到治理领地上,彷彿已经走出平手爷死去的阴霾,弥七郎不禁感到稍稍欣慰。 「殿下,刚刚有使者把信送到,是斯波大人寄来的。」一名小姓走入房内,恭恭敬敬地把信送上。 信长把信拆开瀏览,村井贞胜在旁问道:「殿下,斯波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信上说他举办了和歌会,想邀请我和织田信友同席。」织田信长把信闔上,「说穿了就是想以主公的身分,帮我和我的『主公』信友调解,让世人还记得他的存在,顺便给我们两家卖个人情。」 「如果您要参加的话,我这就下去准备。」一旁丹羽长秀说道。 织田信长沉吟了一会,显得不太情愿。「自从平手爷…过世之后,我就一直把大和守当作眼中钉,说老实话,我并不想和他和解。平手爷的死,当然是我造成的,但他才是始作俑者。」信长的双眉紧皱,微微的慍气在眉间酝酿。 然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让心中怒意从眉间释放。 「然而现在我不能和他动手,至少没有理由,准备也不够充分,那这样还不如跟他和解来换取时间。」信长转向丹羽:「就去帮我准备吧,也帮我回信告知斯波大人我会准时抵达。」 于是赴约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和歌会的当天,信长带了包括弥七郎在内的十五名马回以及母衣眾作为贴身护卫赴会。 一行人轻骑快步,不到半个时辰便从那古野抵达清洲城下。一行人在清洲城下町的街道上漫步,只见熙来攘往、轂击肩摩,看上去好不热闹。 「哗!这街道上的大场面,跟津岛不相上下啊!」小平太看了不禁讚道。 「清洲城原本就是筑在京鎌仓往返道和伊势街道两条大路相接的十字路口上,在这种交通要道上形成的市镇本来就不可能太冷清。」信长回答道。 「啊?京鎌……和那个什么街道,这是什么玩意?」小平太似乎完全没听过这两个词,其实弥七郎也有同样疑问,但又怕被人嘲笑是土包子才闭口不问。 「伊势街道便是从各国通往伊势神宫的道路,」走在队伍最尾端的土田弥平次开口,让大家颇感意外地看向他,「至于京鎌仓往返道,顾名思义,就是京都和镰仓之间往返的道路。这两条都是可以让车辆比肩通过的大道,因此路上有许多商人。」 阿狗听了颇感讶异,「唉呦,弥平次,平常看你话不太多的样子,想不到懂得东西还不少啊!」 弥平次有些不好意思地搔头,「哪里哪里,还不是因为我义兄家里常做买卖的关係,所以不知不觉就耳濡目染了一些。」 「喔?你义兄是……」阿狗听了弥平次的回答本想问个清楚,然而转瞬就被打断。 「五郎左!净修寺是不是快到了?」信长朝队伍最前头的丹羽长秀喊道。 「没错,殿下!你看前面那栋种满樱花的庭院就是了。」丹羽长秀回答。 眾人往前望去,果然就有一栋庭院内满是樱花的寺庙,门前站着四、五名守卫,丹羽上前报出信长的大名,守卫于是放行让一行人入内。 一位名叫柘植宗花的斯波家臣前来招待他们,一行人便被引导到会客室等候。不久后,柘植宗花又来到会客室邀请信长入内,并提醒他斯波大人最多招待三名他的家臣,其馀人只能在会客室等候。 信长于是挑选了弥七郎、小平太、阿狗陪同,四人在柘植宗花引导下来到净修寺的后院。 只见后院种满樱花,四周嘈杂环境又被围墙和建物阻隔,显得相当清幽雅致。庭院铺上一张大红毯,摆上坐垫还有各种精緻茶具,一眼望去便觉得小巧舒适。 红毯上的主位又再架了一层木台,坐在上面的人很明显便是这场和歌会的主人斯波义统,只见身形略显发福的他屁股下压着张柔软舒适的鲜绿色坐垫,一手撑在肘枕上正在闭目养神,看来相当怡然自得。他身旁一位少年正襟危坐,看到眾人被引导过来,便伸手推了推斯波义统。 他张开眼看到穿着深蓝色点缀五木瓜印直垂的信长,便露出微笑,招手要他坐下。 「来来来!年轻人,你可真准时,先用些点心,等大和守卿一到,我们就正式开始。」这中年人倒没什么架子,张口便是亲切地招待眾人。 信长和眾人坐下,便恭敬地率领自己家臣向斯波义统行礼,「臣织田三郎信长,拜见大殿!」 「呵呵,这么久不见,你可懂事不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个人那么高的野孩子呢!怎么样?这次应该不会再拿树枝去打其他小朋友了吧?呵呵呵。」斯波义统笑着跟信长寒暄。 「给大殿见笑了,那天回去之后,臣还被先父狠狠教训一顿呢。」信长恭敬地接话。 「先父啊……你父亲过世之后,家里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于是主从双方在大和守到场之前便这样彼此寒喧问候,信长将自己在场的家臣一一介绍给斯波大人,而斯波大人也很认真地将弥七郎等人的名字记下。 弥七郎对这位亲切的中年人颇有好感。 信长也向斯波义统问起身旁的年轻人,「这位莫非就是少主公吗?」 「呵呵,没错,他就是我的继承人岩龙丸,再过一段日子就元服了。你们两个只差六岁,在我过世后,你们主从两可要好好相处啊!」 「那是当然。」信长点头称是,「少主公,请多指教!」 于是斯波义统、岩龙丸、信长等主从三人又继续间聊了一刻鐘左右, 斯波大人便忍不住抱怨,「就算是公务繁忙,这迟到的程度也未免太久了吧?大和守就算再怎么不重视礼节,难道连君臣名分都不顾了吗?」 「父亲大人,待会大和守大人到场的时候,可要好好斥责他!」岩龙丸说道。 「嗯…嗯嗯,那当然!」一说起要责备织田信友,斯波大人便显得有些不太自在。 正当斯波大人开始抱怨起织田信友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便看到柘植宗花把一位身穿五木瓜花印直垂的枯瘦男子引了进来,看来便是织田大和守信友,信长的直属主公了。 大和守大人似乎也没想等斯波大人开口,看见有空位便逕自领了家臣走了过来。 斯波大人连忙重咳了一声,「咳!你这次迟到了将近一刻鐘……」 「臣公务繁忙,还请殿下见谅。」大和守大人一句话便把斯波大人想讲的话堵了回去,逕自坐下,后方三位家臣也一一就座。 斯波义统原本还想在儿子面前显显威风,但一见到大和守本人,气势便缩了下去。 「那我们也别浪费时间,直接开始吧。」织田信友自顾自地开始主持这场和歌会,一注意到坐在位子正对面的信长,便开口说道:「织田三郎啊,我人都在这边了,不行礼吗?」 「参见殿下。」信长简单地行礼。 「嗯。」信友接过僕人递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又说道:「前几天朝廷的勒令已经发下来了,由你长兄信行继承弹正忠之位。长幼尊卑嘛,这事天经地义,希望三郎你不会对我这主公见怪。」 「那当然,前阵子有盗匪侵扰我土地,还攻击了我松叶、深田两城,随即被我击退,我一路追到殿下的居城,惊扰了殿下,希望这件事殿下也不会见怪。」信长面露微笑的说道。 「两位爱卿,」斯波义统向信长及信友递出歌牌,「我们还是专注在写歌唱诗上吧,今天可是一同游乐的好日子。」 「嗯。」信友接过歌牌,拿起毛笔沉吟一会,便在上面题起字来,转瞬就把歌词写完,「那就由我先来吧。」 信友将自己的歌牌亮给其他二人看,开始唱道: 百里苍茫雪,不觉时节春已至。 屋角过冬燕,寒霜落尽将展翅! 千里春花入眼帘。 斯波义统拍手称道,「真是首好诗啊!以在他人屋簷下过冬的燕鸟最终迎来春天,表达出苦尽甘来的心境。彦五郎啊,你的才学更上一层楼了!」 信友点头称谢,「多谢主公讚赏。」脸上神情却透露出不觉得这有多么稀罕的意思。 「接下来看我的吧。」斯波义统拿起歌牌开始题字,但与信友相比之下却花了不少时间,足足花了一刻鐘才把歌写好,吟唱道: 冰封寡居宅,孤泪独流霜落地! 奈何无人问,深冬方晓春日暖。 涕零尽予送炭人… 信长听了说道:「唔!不愧是大殿苦思多时的佳作,歌里描述的严冬都不禁让我在这种温暖的日子下打颤呢!」 眾人听了一阵鬨笑。 接着信友的家臣也一一发表看法。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信长大人了!」信友的一名家臣坂井大膳说道。 「没问题,看我的吧。」信长拿起歌牌便迅速地写了起来,下笔毫不迟疑。 「好了!」和歌不一会便告完成,信长将歌牌亮给其他人看,朗声唱道: 胸怀葵花心,日盼朝阳送垂青。 身困贱草躯,狂风暴雨欲除去! 不移此志献诚赤! 「唔……」织田信友沉吟道,就连斯波义统也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坂井大膳见此场景向信长开玩笑道:「大人莫非想以此歌表达一片赤诚却被他人误会的心境吧?我身为一代忠臣也常有此困扰啊!」 「呦!」信友回头轻拍了坂井大膳的额头,「那我不成了昏君了?竟敢拿我寻开心!」 信友主从二人一阵耍宝便把话题带了过去。但弥七郎却注意到斯波义统看着信长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第二轮从我先开始吧!」斯波义统拿起歌牌又开始题字,这次下笔的速度比上一轮快多了,但是临到完成却又突然涂掉重写。 「写坏了,重来。」斯波义统转头看向弥七郎,伸手把他叫来「你叫津上,对吧?能请你代替你主公帮我把这块歌牌丢到火堆里烧掉吗?可别给其他人看到,我写的这等劣作不好意思见人。」说着便把歌牌塞到弥七郎手上。 弥七郎看了一眼,便拿着歌牌到火堆旁转了一圈。他趁眾人都专注在和歌会上时把歌牌上的字瞧个仔细:「将此牌拆开」,幸好他还认得这些字。 只见此牌原来是两块木板夹合而成,他轻松拆掉后,便取出一封信,写着「织田信长收」。他将信偷偷塞入怀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座位。 此时眾人正对着斯波大人的和歌发表高见,弥七郎趁此时将信悄悄地塞到信长手中。 信长只朝掌中望了一眼便把信收了起来。 和歌会继续进行,宾主各方又写了几轮和歌、相互恭维了几次,气氛正好,见时机成熟,弥七郎注意到织田信友瞄了斯波义统一眼,轻咳一声。 斯波义统收到暗示,便装模作样地讲道:「今天大家在这边写歌、谈笑,彼此水rujiao融,真难想像平日会是在沙场上廝杀的对手。」 斯波义统话说到一半时看向织田信友,后者一副惶惶然不知将会发生何事的表情在等他把话说完。 见织田信友没有反应,斯波义统清了清喉咙,自己接下去讲道:「我也知道在座的各位爱卿其实对彼此互有怨懟,不如趁这个机会,看在我这主公的面子上,双方彼此言归于好如何?」 好啊!原来想议和的人是你织田信友,但又拉不下脸来求饶,所以才把成为你傀儡的主公抬出来压人,真噁心!弥七郎心里想道。 织田信友又咳了几声,「咳!主公你不了解详情,所谓廝杀云云,其实只是我在教训违反家规的臣子而已。虽然我认为执法应不徇私情,但既然主公开口了,如果那位违规的臣子愿意认错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法外开恩一次。」 呸!想求饶还要对方先低头,真不要脸。弥七郎感觉肚子有把小火正逐渐闷烧,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脸上尽量不表露出任何情绪。 弥七郎看向信长,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应? 信长脸上波澜不惊,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大殿都如此要求了,那三郎我自然是没有任性的馀地。」 他又转向织田信友,向对方行了双手礼,「前阵子与主公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信长的举动让对面两人都略感意外,但随即便喜上眉梢。 斯波义统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以三郎卿过往言行,我还以为会……。总之两位爱卿能够重修旧好,我便心满意足了,呵呵呵。」 于是信长与信友间的和约便在三言两语中谈妥了,信长等人与心满意足的斯波家、大和守家眾人继续陪笑写歌,到中午时分又接受了斯波义统招待了一顿午餐,这才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信长一直都没有把信拿出来看。 直到太阳逐渐西沉,弥七郎也快要下哨的时候,织田信长才招来瀧川一益和丹羽长秀,把信的内容拿给他们看。 斯波义统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至织田三郎信长: 我斯波家受织田大和守挟持已久,苦不堪言,殷切期盼援助。阁下于萱津一役重挫大和守的部队,令本座印象深刻,故写此信求援。阁下若能出兵攻打清洲城,手下亲信便能从内打开城门,你我里应外合,很快就能剷除大和守的势力。事成之后,将尾张守护代一职封予阁下作为回报。 如蒙概允,不胜感激,专此候覆。 尾张守护斯波义统笔。 瀧川一益看完信后,说道:「殿下,这可能是个好机会,也可能是陷阱。更很可能是满纸空话,我不认为斯波义统有那么大能耐帮我方内应打开城门。」 丹羽长秀则反驳,「但是这封信给我们足够的大义来反抗织田大和守,尾张境内比较崇尚古道的城主都会支持的。这样一来,既能为平手大人报一箭之仇,也能提高我们家的地位!」 织田信长手撑着下巴,把两人的意见听完后,略为沉吟,才说道:「你们只看见这封信提供给我们的选项,却没看见这封信本身对我们的用途。」 瀧川一益和丹羽长秀彼此对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此话何解?」 信长说道:「斯波义统提的这个密约,我既不打算答应,也不打算拒绝!瀧川,我要你安排把这封信洩漏给织田信友知道,做得自然一点。」 丹羽长秀闻言大惊:「殿下为何要做到如此?这样一来岂不是害到斯波大人?」 信长冷笑道:「不错,我就是要害他,一旦织田信友加害自己的主公斯波家,我自然而然就有为主復仇这大义去讨罚他,而且事成之后还不用顾虑一个有名无实的主公压在我上头。」 丹羽长秀说道:「这样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信长朝丹羽长秀说道:「五郎左,你只顾虑到生硬死板的君臣名分,却没考虑到当今乱世,便是包括斯波家在内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造成的,他们的愚蠢内斗造成多少黎民百姓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他们早就失去统至的资格了,和百姓的困苦相比,这些人的结局不过是轻松写意地还了该还的恶报而已!」 丹羽长秀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唔…殿下所言甚是。」 「很好,」信长转头去问瀧川,「你呢?你有意见吗?」 「殿下,透波的世界本来就见不得光、骯脏齷齪,因此不像丹羽大人那样注重名分和眾人目光,只要是主公吩咐的,我都尽力办到。」瀧川一益回答。 「好!」信长下了结论,「那事情就这样定了,瀧川你负责执行,有什么需求都由丹羽接应。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信友有所动作!」 「遵命!」丹羽长秀和瀧川一益两人齐声说道。 当天深夜,瀧川的透波们便离城而去。 隔天清晨,便由瀧川亲自为信长端上早膳,「大功告成!」他这样得意地说道。 「很好。」信长平静地说道,端起茶泡饭吃了起来。 一切风平浪静,就看埋下的种子会如何开花结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