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之夜（三）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笑着朝她点点头：“认出来了？”

    何美丽也笑：“认出来了。”

    陈洵当然早就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十六年时间，从小男孩到成年人，时光只在他身上留下了稀薄的旧日轮廓。但何美丽揪着这稀薄轮廓在心里松了口气——没有脱发、没有发福，除了性功能障碍看不出以外，中年男人的三大危机此刻起码有两个还没追上他。

    对自己已经被划入中年男人一列毫不知情的陈洵打了一个方向盘将车开出酒店大门：“倒是我差点认不出你。”

    何美丽闻着车厢内她不熟悉的木质香水，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也是完全变了样，如同陈洵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她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的眸光浅浅淡淡地通过后视镜掠过副驾驶座上的何美丽，何美丽感受到他的视线，却也只是装作不知地看向窗外。她今天穿了一件v领的薄毛衣，侧头可以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知道自己什么角度好看。很奇怪的，她自然而然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她通过车玻璃映出的模糊影像打量陈洵的侧脸，指甲无意识地刮过车内壁，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弄得她心里头痒痒的。

    这细小的声音让陈洵也打量过来，随即他脱口而出：“你结婚了？”

    “哦，”何美丽顺着他的问话抬起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一颗钻戒闪闪发光，“订婚了，婚礼在十二月份。”

    陈洵没有说话，车厢里陷入沉默。

    何美丽手撑着脸，侧头看他：“你呢？有对象了吗？”

    她的视线从他的鼻梁一路往下划，划过他抿着的嘴唇、流畅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她看到他的喉结上下轻轻一移：“嗯，有。”

    “结婚了？”

    “还没。”

    “本地人？”

    “本地人。”

    “挺好。”何美丽说。

    陈洵没接话。

    她突然就轻轻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出你也会恋爱。”

    何美丽只记得陈洵惹事打架的调皮样子，那样的陈洵突然从时光里走出，换上成年人的成熟，开始谈婚论嫁，这让她觉得陈洵就像充斥车厢的男式木质香水一样，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她心里感慨，脸上仍然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此时正是一个红灯，陈洵的车被卡在了第一排。夜晚逐渐降临，街道两边一盏一盏亮起的路灯光照在何美丽脸上，他侧头看她笑。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相遇，大概是胶着了那么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恍惚间何美丽就想到了小学时的那个夜晚，她的心又像那晚一样，轻轻地荡漾了。陈洵先移开了目光，红灯变绿灯的时候她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混在油门声中：“是啊，我也没想到。”

    何美丽记得陈洵小时候挺闹腾的，她最开始和他打架就是因为他总是上课烦她。可是去往饭店的后半段路程，陈洵话变得少了，几乎是她说一句，他才应一句。何美丽向来是社交场合上的人精，这回也没能把车厢里的氛围热起来，但是她隐约猜到了让陈洵沉默的原因。这个猜测让她在夜色里轻轻勾了勾唇角。

    快到的时候何美丽问他：“你和班上的人还有联系吗？”

    陈洵摇了摇头：“没。”

    何美丽：“那待会儿我和你坐一块儿行不行，咱俩搭个伴。我现在勉强也算是和你熟一点。”

    陈洵刹了车，解了安全带，没说不，也没说好。何美丽不当回事，拍了拍他的肩，替他拿了决定：“嗯！很好，今晚限定组合！”

    陈洵看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下车吧。”

    聚会六点开始，他俩提前了五分钟到，到的时候场子里面已经来了不少人。

    门口有人在签到，何美丽认出她是班长，但是名字死活都想不起来了。小问题，她大方地上前打了招呼：“好久不见啊班长，我是美丽，这是陈洵。”

    快三十岁的几个社会人谁不熟那几句客套话，王玲玲惊喜地上前搂她：“呦，我说哪里来的帅哥美女呢，原来是我们的美丽和洵哥。”

    “洵哥”这个社会气十足的油腻称呼让何美丽揶揄地朝陈洵看过去，喜提对方一个瞪眼。这个目前为止她在他脸上看到最丰富的表情让何美丽心情大好。

    “真是没想到你俩一块儿出现。”王玲玲看看何美丽又看看陈洵，表情很值得玩味。

    何美丽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无所谓。

    “班长，座位是随便坐吗？”她问。

    “随便坐，先来先得，你俩进去吧。老同学来不少呢。”

    他们一个班才三十二个人，除掉不来的，其实最后也就摆了三桌出来。这三桌有一桌几乎都是女生，一桌几乎都是男生，剩下的一桌还没人坐。

    何美丽故意落后陈洵半步，她想看陈洵怎么挑。

    “洵哥，坐这儿！”男生桌有人朝他们挥了挥手，何美丽依稀记得他姓张。

    陈洵的步子停在门口，何美丽也停在他旁边，那一桌的那个张谁谁还在很兴奋地吆喝。

    她听到他声音很低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回去我送你。”

    说罢他径直地朝男生桌走过去，然后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坐下后没有再朝自己看一眼。

    这些都是何美丽用余光观察到的，在别人看来，她也同样多余的一眼都没看向陈洵，很自然地在女生桌入座了。

    何美丽脾气好，成绩又好，在女生中的人缘一直不错。桌上的几个虽然当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关系也都挺融洽的。席间有人问她近况，她也都一五一十地说了，除了自己即将结婚的事情。

    坐在她左手边的叶雨霜冷不丁感慨一声：“没想到你和陈洵真一块儿来了。”

    何美丽拿筷子的手一顿：“嗯？”

    叶雨霜：“你没看昨天你和陈洵群里说话，咱们都没人敢接么？”

    何美丽：“嗯？？”

    叶雨霜：“他初中快毕业的时候还打听过你。”

    何美丽：“嗯？？？”

    这下她真的惊奇又茫然了：“他打听我什么？”

    叶雨霜：“成绩。”

    “他？打听我成绩？”何美丽不自觉地往男生桌上坐着的陈洵看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何美丽盯着他没有躲闪，口中继续问，“据我所知，他的成绩不是一向烂无敌吗？后来发愤图强了？”

    有人插话：“哪里有的事！据说是没考上高中，后来没多久好像就工作了。”

    何美丽点点头，不说话，视线再往陈洵那边扫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和别的男生说话了。惯是会察言观色的何美丽光明正大地打量陈洵，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但是凭着这几个小时的相处，想必生活还算有点宽裕。何美丽对陈洵的家庭是有点了解的，小学的时候他就因为家里人在外市做生意许久见不到一面而住宿在学校。他自己也断不是个能给别人打工的，现在大概也是帮着家里做些小生意小买卖。

    很奇怪地，何美丽无端想到了Melody，陈洵和Melody之间隔着宽广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