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丁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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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张哲瀚才悠悠转醒,敞着胸膛,乱七八糟地裹着被褥,活像一个大型粽子,他花了好大劲才从被褥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宿醉让他有些头疼,张哲瀚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伸手就去摸床头的鞭子,却摸了个空,他环顾四周,茶几的位置不对,屏风移到了窗前,花瓶里原本插了一朵自己在院子里摘的野花,如今也消失不见了,不对,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好像……好像是龚俊的屋子? 糟糕,他昨晚喝醉了是不是走错了房间? 张哲瀚的外衣叠得整齐,就放在身侧,他抓起外衣随手披在身上,那一侧的床铺收拾得妥当,几乎看不出有人躺过的样子。 “奇怪,难道龚俊昨晚不住在这儿?” 张哲瀚自言自语着,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好茶水是温热的,及时滋润了干燥和微痛的喉咙:“看来昨晚炸物吃多了,又配着酒,真的上火……” 他把自己打理清楚准备出门,正巧龚俊推门进来,看见他拿着茶杯,有些惊异,又很快恢复了冷静,说道:“快把你房间里的行李收拾一下,马车已经在下头等着了。” “行。”龚俊刚转身要走,张哲瀚就叫住了他,“昨晚……我是不是喝醉了?” “嗯。” 张哲瀚有些尴尬:“那我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我一回来就看见你躺在我的床榻上了。” “呃,那我没有发酒疯吧?” 听到这话,龚俊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突然变得五味杂陈,微蹙着眉心,神情复杂,盯着张哲瀚不知如何开口,就在张哲瀚在脑内幻想自己是不是疯癫狂舞、口不择言、在众人面前大出洋相之时,只见几息之后龚俊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 “没有,你喝醉了便睡着了,就是夜里常常起夜,以后还是少喝为好。” 张哲瀚总算把心放了下来:“那就好,我在南诏时从不饮酒,昨日的玉堂春偏甜偏淡,我便以为喝不醉人。” 末了,他还要拿自己开涮:“罢了罢了,下次不敢再喝了,要是走错到哪位宾客的房间,才要闹大笑话呢。” 怡红院门前,张哲瀚同姑娘们告别后,便单手撑着马车前室的木板一跃而上,径直进了车厢整理花半缘赠予的干粮,龚俊还被花半缘扯着说小话不放手。 “你到了合欢宗,记得帮我向严皓月问声好。” “花前辈,没问题。” “还有,别忘了跟她们唠叨唠叨教习师傅的事,现在怡红院正急缺着呢。听说掌门前辈游历去了,现在是你的二师姐料理山上的事吧,你可要记挂在心上啊……” “我会说的。” “还有……”花半缘突然看着他掩嘴笑了,亲昵地替他拢了拢领口,意味深长地说,“这次你有事在身,怡红院也招待不周,竟有蚊虫叮咬宾客,这我得好好说说下人。” 龚俊刚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直到他看到围在花半缘身边的姑娘们都心领神会般笑了起来,他才反应过来,胸口到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他眼神躲闪,转头就想走,结果还是被花半缘拽了回来:“别急着走嘛,你不是旧伤未愈,我特地去求了一瓶补气益血的药丸来,路上记得吃。” 不由得他推拒,花半缘便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小瓷瓶:“去吧,还有人在车上等你呢。” 直到龚俊坐上马车,拿起马鞭,再次朝着怡红院众人告别时,红豆竟然被姑娘们一齐推了出来,她嗓门最大,也最胆大,笑嘻嘻地冲着龚俊喊道:“公子,下回记得带道侣来看我们呀!” 喊得龚俊嘴角一抽,生怕她再喊出些骇人听闻的话语来,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跑得飞快。 途经一处关卡时,龚俊在茶水摊前停下了马车,两人就在此地歇脚休整。龚俊从怀里掏出两块铜板,向店家要了两碗茶水。 说是茶水,其实就是两大碗撒着茶叶末的白水,甚至尝不出什么茶叶味,但配着干粮吃,也算别有风味。龚俊游历人间一年多,早已习以为常,两三口就吃完了饼、喝完了水,去另一头喂马,而对于张哲瀚来说,就有些难以下咽,还嚼得腮帮子疼,干脆只喝水解渴。 龚俊忙活回来,就发觉平日里快言快语的张哲瀚一反常态,已经把碗端在嘴边半柱香时间了,却一口都没喝下去,反而是沉默地、直愣愣地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茶水不合口味?” 龚俊添了茶水,刚想坐下来,就被张哲瀚扯到他身旁去了,两人一齐坐在一条板凳上,龚俊心中还疑惑着呢,张哲瀚就拽了拽他的袖子,神秘兮兮地示意他看向前方。 龚俊抬眼看去,原来对面是一片林地,草木茂盛,郁郁葱葱,竟有一对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男女嬉戏其中,两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笑,那男子心灵手巧,弯腰拾着藤蔓枝条与野花,很快就编成了一顶花环,戴在了女子头上,姑娘羞得两颊绯红,又心爱得紧,说什么都不肯摘下来,两人在树荫下悄悄牵着手,慢慢沿着来路走远了。 “原来你是在看他们。” “嗯,南诏的盛会,不也是摘花环送给心上人吗,本少族长第一回出关,不就有人摘了花环送给我?” 龚俊苦笑一声:“是,少族长第一回出关,可不就把我这个外乡人抓了个正着吗?” “那是我眼尖!”张哲瀚撇撇嘴,“不过也算你倒霉,就正正好站在我面前,想不发现都难……” 两人闲聊了两句,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怡红院的所见所闻上。 龚俊的拇指摩挲着碗沿,轻声说:“红豆算是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但论手段,她还是不如花前辈,若是花前辈想要她顶替自己的位置,还是有些难的。” “为何?” “张哲瀚,你莫不是以为,鬓边海棠,能掌管怡红院这等老字号青楼,是因为她的美貌吧?” 张哲瀚笑了笑:“虽说我不懂其中门道,不过花前辈确实是我这前半生见过最美的女人。况且她不是说过吗,与她同辈的姑娘们都风风光光嫁出去了,独剩她一个主事。” “当年竺桃夭、花半缘、严皓月三人平分天下春色,怡红院就占了其二,那是一时风头无二、名满天下,后来严皓月因卷入江湖事归隐怀古山,竺桃夭也凤冠霞帔、红妆十里,嫁给了明煦侯的小侯爷,结果三年小产了四次,又染上了咳喘,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张哲瀚微张着嘴:“怎,怎会如此?” “其中机密我还真不知晓,只是后来花前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取代了老鸨的位置,成为怡红院的唯一主人,再后来,那小侯爷竟然罹患花柳病,死得凄惨。我曾听大师姐说过可惜,竺桃夭不仅灿若秋华,皎如秋月,而且饱读诗书、蕙质兰心,她初见桃夭女时,那可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如今世人早已将她忘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张哲瀚见他少见地带了一丝愁绪,赶忙转移话题:“若这三位前辈平分天下春色,那为何我最常在世人口中听见的却是严皓月严前辈的名字呢?” “她?”提到严皓月,龚俊顿了一下话头,才缓缓开口,“她纯粹是自找的,下山前立下豪言壮语说要偷走天下少男心,确实让江湖风言风语四起,搅得一手好局,结果半路被别人死缠烂打地追求就怕了。” “那她……是有很多道侣吗?” “……其实应该说,她有很多心上人。” 龚俊想,能把心分给那么多人,个个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道侣一词已经不够用了。 “那你有心上人吗?” 龚俊一时语塞,他下意识想把这个问题逃过去,但张哲瀚正盯着他,他不好不回答。思绪流转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回溯一桩桩一件件过往,他在怀古山上的生活、与严皓月对着干的日子、下山游历的时日、在南诏受伤与名叫小夏的女孩相伴,直到……某个深夜,他的唇试探地贴近另一个人guntang的唇,就好像,再近一些,就能看清自己的想法一样。 “不知道,也说不清楚那算不算喜欢。” 张哲瀚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没想到龚大菩萨也是为情所困的凡人,难得,难得啊。” 他故作深沉地拍拍龚俊的肩膀:“没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想不清楚就别想了。我们南诏就有一种情蛊,能让人陷入一种近似爱恋的幻觉中,只有解了蛊,才会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没想到龚俊反问他:“那你呢,你有没有心上人?” “自然是没有,本少族长天资卓绝,天底下哪有我能瞧上的人。” 龚俊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打趣道:“好了,少族长,我们要启程了,您路上慢慢瞧吧。” *** 抵达京城,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大道,街坊小贩叫卖声中人头攒动,花天锦地里车水马龙,龚俊买了一袋蜜果递给张哲瀚。张哲瀚懒洋洋地从帷帐里伸出一条腿,架在龚俊身旁,靠着软垫,悠闲地往嘴里丢蜜果,蜜果吃完了就舔手指头上的糖霜,还要催促:“车夫,大理寺到了没有啊?” “马上到了。” 马车停在街道旁,龚俊去门房打探消息:“大人,请问大理寺丞丁阔丁大人在吗?” 那门房一抬头,额上三道褶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龚俊一番,发现是个生面孔,语气傲慢:“你谁啊,拜帖呢?” “在下是丁大人的友人……” “那就去他府上找他啊!”说罢就要招呼门口的守卫赶人,龚俊赶忙往他手里塞了张银票,那门房的脸色才好看起来,戴着眼镜翻了几下本子,悠悠开口,“丁大人不在寺内,他昨日就休沐了,你得去他府邸找他。” 门房还自言自语道:“……通城区,傻子才会把府邸买在那个穷地方吧。” 龚俊道谢后就离开了,刚回到马车上,张哲瀚就凑上来问:“怎么样,你把信交给丁阔了吗?” “没有,他不在大理寺,我们得去他的府邸。” “你知道他的府邸在哪?” “不知道,但是那个门房透露了一句,在通城区。” 通城区在京城的西南处的最边缘,龚俊一路问路,兜兜转转,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丁府。那是一个不大的府邸,破了的白墙上长着野草,大门的门环还掉了一个,周围都是穷苦百姓的房子,很难想象一个从六品官员住在这种地方。 龚俊上前敲响了仅剩的那一个门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小书童探出脑袋来,十分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在下是受人之托,来寻丁阔丁大人的。” “何人?” “无常掌荀河。” 书童瞧了他们一眼:“进来吧。” 府邸里面虽然设施较为陈旧,但还算得上是干净,书童领着他们来到大堂,昏暗的内室里只点了几支蜡烛,席上正坐着两人,一个是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腰上别着一串钥匙,另一个却是掩面哭泣的漂亮姑娘,那书童在管家耳边说了几句,管家瞥了眼龚俊腰上的剑,便招呼二人坐下。 “敢问二位少侠如何称呼?” “在下龚俊,这位是我的好友张哲瀚。” 管家叹了口气:“龚大侠,实在不巧,我家老爷不在府上。” 龚俊与张哲瀚对视一眼,有些困惑,龚俊开口问道:“我们先前去大理寺打听,丁大人不在寺中,我们才寻到府上的,怎会……” 管家看向那位哭泣的年轻姑娘:“唉,少侠,让她同你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