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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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宁枝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崔宁远已经将她护在身后,低头认错: 「是我的错,没考虑到姑娘的病。」 娘不满地敲打他:「你与小笛已有婚约,说话何须这么客气?」 「亲事未成,礼不可废。」他答得恭顺。 事实上,在旁人面前,崔宁远言行谨慎、时时守礼,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有和我单独相处时,他才会褪去眼睛里的伪装,露出毫不掩饰的冰冷疏离。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侍卫来回禀,说崔宁远又一次去医馆找唐露时,坐着马车跟了上去。 大雪连日,京中不少人染了伤寒,唐露医馆外排起长队,等着问诊拿药。 我拢着斗篷走过去,正好瞧见崔宁远一边替她抓药,一边侧头说着话: 「既然不能入学堂读书,我便隔一日来一趟,把先生讲的讲给你听。」 听他这么说,唐露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连连点头,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延缓。 我没有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他收起了在我面前的疏离与厌烦,面对唐露时,仿佛细致入微,又柔情万千。 「既然如此……为何提到取消婚约,又不肯同意?」我下意识喃喃出声,原也没想过问谁。 然而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像是在回答我。 「那当然是为了利用你继续在京城学堂读书,最好再给他马上要出阁的meimei多捞点嫁妆。等明年科考一举上位,亲自告到皇上面前,再强行解除婚约也不迟嘛。」 猛然回头,我在漫天大雪中,对上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又是贺闻秋。 这人简直神出鬼没的。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不等我开口,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贺闻秋忽然迈步过来,微一侧身,恰好挡在我和药铺之间。 「低头。」他低声说,「别让你那倒霉催的未婚夫看到你和我在一块儿。」 5 这话说得实在引人遐思,我有心想纠正,然而看到他一脸正气,仿佛全然未察觉这话里的暧昧是多么有失分寸。 我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贺闻秋却又追了上来。 「姜笛!」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你生气了?还是在伤心啊?」 我停住脚步,在愈发稠密的漫天风雪里回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应该是要难过的,心里好像被撒进去一把碎冰。 可尖锐的痛感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融化掉了。 我发现我的心情,比想象中平静许多。 只是愣神间,贺闻秋已经翻身上马,扯着缰绳来到我面前。 他微微弯身,冲我伸出手:「上来,带你骑马散心,要不要?」 身后绮月已经追上来,又急又气地瞪他: 「登徒子!我家姑娘与你素不相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与你同骑?」 贺闻秋不理会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甚至把那只手又往前递了递。 他一贯懒散的眼神难得如此认真,我沉默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 他抓住我,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往上拽。 我借着这股力道转过身,没怎么费力,就落在了他身前的马背上。 绮月急得团团转:「这么大的风雪,姑娘身子不好,怎么受得住!」 「无事。」我安抚她,「你先带人回府,留两个人在此处盯着便好。」 「那姑娘——」 贺闻秋截住她的话: 「放心,我骑术了得,怎么把你家姑娘带走的,定然会怎么完好无损地送回府中。」 「好轻。」 贺闻秋的声音很小,然而我与他之间,不过隔着一层兔毛滚边斗篷,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却一扯缰绳,一边纵马一边开始念叨: 「你肯定没好好吃饭。光喝药有什么用啊,多吃两口rou补充蛋白质,不比喝那些苦兮兮的中药好多了。还有你早上喝那些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就不能换成牛奶和煎蛋……」 身下骏马疾驰,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正要咳嗽,一件斗篷已经落在了我身前。 贺闻秋的声音响起,却不甚清晰:「抓好了,用来挡风。」 眼前景物渐渐从高矮错落的房屋变作城门,贺闻秋不曾停留,抛了块牌子给守门的禁卫军,接着便很顺畅地出了京城。 入目一片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原野,接着贺闻秋勒了马,微微侧过脸,看着我。 「有没有觉得心情好点?」他说,「你看天大地大,何必在一棵树上……」 可能是觉得不吉利,他把最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我沉默片刻,把他扔给我的斗篷又往上拽了拽,才平静道:「我没有觉得心情不好。」 「但你未婚夫……」 「他很快就不是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说服自己放下了某种执念, 「回家后我处理好一切,便会和他解除婚约。」 自小身有顽疾,我很清楚,我大概率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爹娘待我如珠似宝,叔伯兄弟又对姜家家业虎视眈眈,因此我务必要想办法,至少为姜家留下一个继承人。 挑中崔宁远算是无奈之举。 这三年来我对他和崔宁枝没有半分薄待,纵然他的厌恶疏离从不加掩饰,我也不曾计较。 可他竟然要彻底毁掉姜家。 若那个梦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那便是我引狼入室,一手造成的祸端。 听我这么说,贺闻秋眼睛亮了亮,却又强装镇定道: 「其实你那天在学堂的提议,我回去后考虑了一下,觉得很是不错。」 「既然你与他的婚约解除了,选我也不是不可以。」 我沉默片刻:「你……不行。」 贺闻秋不敢置信:「为什么?!难道我还比不过那个恩将仇报,一心想吃绝户的凤凰男?」 他看起来很生气,仿佛我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会当场把我从马背扔下去。 「因为你是贺家唯一的嫡子。」 我淡淡地说, 「你有你必须担负的责任,我自然也有我的。那一日在学堂说过的话,是我失礼,若你心有芥蒂,改日我会带着厚礼亲自上门赔罪。」 「姜笛!」 「你若心怀不满,可以现在放下我,我自己回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贺闻秋却完全没有丢下我的意思,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反而更用力了: 「哼,我说过要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去,当然不会食言。」 「那便多谢贺公子了。」 他一边策马,一边又冷哼一声:「错过我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帅哥,你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 这话我实在接不上,只好闭口不言。 6 直到把我送回姜家府邸,贺闻秋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重新见到绮月后,他将我放下马,一手捞回借我挡风的那件斗篷,扯着缰绳就要离开,却又止住。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动作本该是很有气势的,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 「若我不再是贺家唯一的嫡子,能不能入赘你姜家?」 「……」 身边扶着我的绮月一个踉跄,再看去,风雪中的贺闻秋已经渐渐远了。 我默然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绮月小心翼翼地开口: 「姑娘,雪又大了,外头冷,还是快些回去吧。」 堂屋内搁着两个炭笼,拉扯出一片暖烘烘的热气。 我环视一圈,不见崔宁远和崔宁枝的身影。 「崔姑娘午膳后就出去了,说是要寻什么人。崔公子仍在西三坊,帮着写方子抓药。」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犹豫片刻后,还是去见了爹娘,将退婚的事情说了出来。 娘确认了我并不是赌气或者玩笑,竟然松了口气: 「你总算想清楚,收了心。那崔宁远狼子野心,实非良人。」 我目光扫过她和我爹的神情,猛然意识到什么:「爹和娘一直不喜欢他吗?」 爹叹了口气: 「此人心思颇深,又善钻营,借你之势入了京城学堂后,便搭上了七皇子那边。若日后他真的与你成亲,想必我姜家也会被强行绑上储君之争的大船。」 我怔在原地。 所以,崔宁远是因为在争储中为七皇子立下大功,未来才得以平步青云吗? 离开书房后,我拢紧斗篷往回走,绮月轻声问着我晚膳想吃什么。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脑中却不知怎么的,回想起出京路上贺闻秋的絮絮叨叨。 「……姑娘?」 绮月又叫了一声,我回过神:「晚膳……来一盅炖羊rou吧。」 直到天色黑透,崔宁远才带着崔宁枝回府。 两个人唇边都带着笑,似乎心情不错。 我坐在堂屋静静等着,崔宁远见了我,笑容一收,正要走,我叫住他:「退婚吧。」 他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退婚。」我一字一句地说,「崔宁远,从今夜起,你我婚约解除。你可去寻你的心上人,我也会另觅良婿。」 他死死盯着我,大概是意识到我并不是要与他相商,而是在通知他。 「姜笛!」 不等他开口,一旁的崔宁枝已经开口怒斥: 「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对我哥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知不知道,就算七皇……」 她话没说完,崔宁远忽然冷了脸呵斥:「宁枝!」 崔宁枝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闭了嘴。 我嗤笑一声:「你在女塾待了三年,竟一点长进都没有。」 往常我若这么说崔宁枝,崔宁远一定会立刻跳出来护着她。 但此刻他竟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么说,你心里已有了新的人选。姜笛,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入赘姜家的备选,此刻有了更好的,便弃之不用了?」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热牛乳,淡淡道: 「怎么只许你与那位医女唐姑娘你侬我侬,就不许我早日另做打算吗?」 「唐露?我与她只是朋友而已。君子之交,向来坦荡。」 崔宁远飞快地解释了一句。 我盯着他坦荡的神情,一时无言。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崔宁远这人……相当无耻。 「究竟是朋友还是存了旁的心思,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想再和他争辩,放下杯子站起来, 「退婚庚帖我明天拿给你,你和崔宁枝三日后搬出去。至于京城学堂那边,我身体抱恙,不会再去,你若还想继续,自便就是。」 姜家只有我一个独女,因此我爹一直将我当作继承人培养。 及笄前我已对经史策论薄有研究,之所以还日日去学堂,不过是为了陪着崔宁远而已。 事实上,他也从没领过我的情。 得了我的命令,侍卫们动作很快,三日一到便客气冷漠地将崔宁远兄妹请了出去。 他们离开那日难得天晴,我穿着袄裙站在门口,面色淡淡地看着。 崔宁远出了门,却忽然停住脚步,转头向我看来。 「姜笛。」 他极少连名带姓地喊我,嗓音又冷又锐,像柄开刃的利剑, 「今日之耻,连同三年来的屈辱,来日我会一样一样地还给你。」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 「哟,头一回见到这么无耻的,带着meimei在别人家蹭吃蹭喝蹭学堂三年,不当牛做马报恩就算了,反而视为耻辱——」 目光流转,我看到马上一身猎猎红衣的贺闻秋,正神态从容地停在门前。 崔宁远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贺闻秋继续道:「我要是你,这么有骨气,不得当即把三年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啊?」 最后崔宁远带着崔宁枝,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微微仰起脸,看着马上的贺闻秋:「你怎么在这里?」 「巡街路过这边,顺带过来看看。」 我微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腰间佩的,是京城禁卫军特有的佩剑。 且不知道是不是发觉我在看他,贺闻秋一下子把腰板挺得更直。 我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道:「你脸上怎么有伤?」 「呃……我忽然想起东三坊那边还有巡街任务,先走了。」 贺闻秋神情一变,语气慌乱地说完,转身就骑马离开了。 我心中不免疑惑,晚膳时顺口问了我爹一句。 没想到他竟然很有兴致地同我说起来: 「还不是贺家那小子,前两天回家后,找老贺说他要上门给人家做赘婿。老贺脾气暴,抄起家伙就给了他一下,还说他是进了学堂学得那些秀才的酸腐之气,寻了个差事就给他扔到京城禁卫军去了。」 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勉强应了声:「……是吗。」 「可不是?老贺这些年一直带着家眷守在北疆,今年才得圣命传召回京,没成想那贺闻秋倒是半点没继承他爹的傲骨,好好的嫡子,一心想着给人当赘婿……也不知道他是想入谁家的门……」 我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如果……是我们姜家呢?」 「那也没骨气啊!就算姜家……姜家——」 他忽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对啊,他两个月前入了京城学堂,莫不是打起了你的主意?」 「也不是……」 「岂有此理!」我爹拍案而起,从一旁捞起佩剑就往外走,「敢打我女儿主意,我看还是老贺下手太轻了!」 没来得及阻拦,我眼睁睁他飞快消失在门口。 一旁我娘倒是见怪不怪,甚至又夹了片炙兔rou给我: 「不用管你爹,这几日你难得有胃口,多吃些。」 自我与崔宁远退婚后,她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我难免心生歉意,又想到郎中从前诊脉,皆说我沉疴难愈,难活过二十岁。 而那时,爹娘又不得不亲眼目睹我离去。 每次想到这,我辗转反侧难安眠,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这一次睡着后,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寒风凛冽如刃,令人想到一年到头都难有春夏的北疆。 而这梦中之人,竟然是年幼的贺闻秋。 只是在我的梦里,他身患顽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于是九岁那年,就此夭折在北疆。 7 醒来后,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出神。 这梦究竟是什么,预言吗? 若是预言,如今十九岁的贺闻秋已经好端端出现在京城,九岁夭折的那一个又是谁? 还有,梦里的他脸色和唇色一片苍白,看上去弱不禁风。 可现实里,贺闻秋分明是个鲜衣怒马、十分灼眼的少年郎。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仔细思考了几日,仍未有答案,倒是趁着身子略略好转,回学堂取了东西,就要折返回姜府。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有箭矢声破风而来。 接着一队人马突兀出现,将马车四周的侍卫尽数解决后,提剑便掀了我的车帘。 我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们是谁?」 大概是没看到预料中闺阁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此人十分不满,拿手中剑尖挑起我下巴,细细端详: 「倒是貌美,只可惜瘦得过头,一脸病弱向,恐怕玩不了几回就没了。」 话里的深意已经不加掩饰。 我只来得及庆幸早上出门时没带上绮月。 很快,我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换进一辆十分狭小的马车里,一路疾驰。 遇伏的地方虽然偏僻,却很快就要有学堂下学的马车路过,到时势必会发现这一地的尸体。 究竟是谁,会这么大胆?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出结果,却已经在剧烈的颠簸中昏迷过去。 再睁眼,马车仍在飞驰中,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夜色静谧,那掳走我的几个人语气却很急促:「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 「怎么办,来不及了!」 接着马车停下,那黑衣蒙面之人猛地掀了车帘进来,一手捏住我衣襟,猛地往下一扯,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冷风灌进来,我想咳嗽,却被堵了嘴,咳不出来,几乎要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身上的袄裙已经被撕扯得一团乱。 那人犹嫌不够,提剑在我肩上划了一道,鲜血汩汩而出。 他用白帕子沾了一点,扔在地上,接着便停了马车,带着他的同伴跳车而逃。 冬天还没有过去,我衣不蔽体地躺在马车上。 寒风凛冽,很快吹得我失去知觉,却又在仰躺间,想起某几个车帘被风吹起的时刻,得以窥见满天星斗。 那只手落在我肩头的瞬间,我就想明白了。 大张旗鼓地绑走我,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如今我一身狼藉地躺在这里,寒风吹半夜就没命了。 即便侥幸有人来救,无论救我的是谁,见此情境,姜家独女姜笛失贞的消息还是会飞快传遍京城。 暗算我的人是谁? 觊觎姜家许久的叔伯,想拉我爹上船未果的七皇子,还是……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忽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双眼落在我身上,先是愕然、惊喜,等看到我如今的模样,又变成了烈烈燃烧的火焰。 贺闻秋蹲下身来,拿下我口中的布巾,用匕首挑断了我身上的绳子。 然后用他厚厚的披风,把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无意中触到我的指尖都在轻轻发抖。 我缓过神来,开始拼命咳嗽,咳着咳着,一口鲜红的血就吐在他披风上。 我说:「对不起啊贺公子,弄脏了你的衣服。」 想问的话还有很多,比如我爹到底有没有真的去贺家再揍你一顿,比如你是怎么追来的,比如曾经的贺闻秋病弱内敛,你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只要一张口,就会有血从喉咙里涌出来。 在此之前,我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法,大都是挺着再喝几年的药,熬到油尽灯枯之时再撒手人寰。 那时候,姜家至少已经有了一个继承人,是我的孩子。 我没想过是今天。 贺闻秋红着眼睛,把我揽进怀里,一声又一声地说:「对不起。」 他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我又一次,昏了过去。 昏迷后发生的事,都是我醒来后,绮月告诉我的。 她说贺闻秋巡街路过姜家,原本想见一见我,却听绮月说我去学堂拿东西了。 于是一路折过去,半道就发现了插着箭矢的马车和地上的尸体。 他带人一路向北,追到京城外近百里的地方,终于救下我。 然而我却发起高热,连日昏睡不醒,几乎命悬一线。 郎中一波又一波地来,最后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太医,拿数百年的老参吊住了我的命。 再后来,见我仍未醒来,贺闻秋带着一百零八抬聘礼上门求娶,自请为我冲喜。 「这就是我醒来后满屋喜字,桌上还有龙凤花烛的原因吗?」 我倚在床头,嗓音里尚带着几分虚弱。 床前的贺闻秋一脸认真地点头:「你在病中不方便移动,今后我们暂时住在姜家。」 兜兜转转,这人还是实现了他入姜家做赘婿的梦想。 我想笑,可只是稍稍动一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 喉咙涌上一股甜腥味,我瞥到旁边贺闻秋满面紧张,到底是把那口血咽了下去。 高热初退,我整个人发倦,没一会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8 一直到半月后,春日将至时,我才能下地行走,算是彻底痊愈。 成婚这件事,我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 又或者是因为,哪怕已经成亲一月有余,我与贺闻秋仍旧是分房睡的。 除去每日会一同用膳、他时不时来我房中送些宵夜之外,和从前并无区别。 这些天,贺闻秋早出晚归,身上总带着肃杀的冷气。 我原本以为他有什么差事要办,直到那天深夜,他迟迟未归,回来时身上却带着伤。 我翻出伤药,小心翼翼地给他胸前的伤口上药。 晃动的烛光下,他的肌rou线条显得格外漂亮,只是碰上去却是紧绷的。 「疼吗?」我把动作放得更轻了些。 只是指尖才刚落上去,他忽然闷哼一声,接着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喉结上下滚动一圈,贺闻秋再开口时,嗓音微微喑哑:「不用上药了,一点小伤而已。」 「真的?」 他一脸肯定:「真的。」 我收回手,发现他额头浸着一层薄汗,有些恍然:「是太热了吗?」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寒气尚且料峭,加上我大病初愈,屋子里仍然点着炭盆。 贺闻秋身体又没问题,当然会觉得热。 他点头,又摇头,慌里慌张地拢好衣服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时候不早了,我让绮月做了点宵夜,你用过后就睡吧。」 「你呢?」 他步伐微微僵了一下:「我有些事,要去书房和岳父商量一下。」 绮月端来一盏杏仁牛乳茶,说是贺闻秋吩咐她准备的宵夜。 这一场病,去岁冬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rou又没了。 不止贺闻秋,连我爹娘也十分担心,逮着机会就要投喂一碟点心或是一盅汤。 我看着铜镜里那道瘦到几乎形销骨立的伶仃人影,也有些明白他们内心的隐忧。 但毕竟涉及生死,并非人力可以更改。 后面连着几日,贺闻秋一回来就扎进书房,似乎在和我爹商议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有心想问,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主动找到我,拿出一封请帖。 七皇子要在宫外的府邸中办花会,邀请我们前去参加。 提到七皇子,我忽然想到崔宁远。 自从他搬出姜家后,我再没见过他。 之前我爹说过,他早已搭上了七皇子这条船,所以在花会上看到他时,我倒也没有很意外。 不远处,崔宁枝一身锦绣华服,满头珠翠,待在一众闺秀中,倒真有几分众星捧月的意味。 她身边紧挨着的那个,正是唐露。 见到我,崔宁枝掩唇而笑,又很快换上一脸担忧: 「姜jiejie,听闻你从学堂回府的路上被恶人掳走,清白尽失……」 她并没有将话说完,庭院内却忽然寂静下来。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镇定自若地望着她,正要说话,贺闻秋已经抢先开口。 他笑笑:「耳朵这么灵通,有没有再听闻点别的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闻秋笑容一敛,从一旁跟着的小厮手里扯过一个荷包,勾在指尖冲她晃了晃: 「比如,你和那些人勾结,让他们对我夫人下手时,不慎留下了一些随身的物件儿。」 崔宁枝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三年了,一直住在我夫人家里,吃她的用她的,时不时从她首饰盒中摸点东西走,手脚不干不净的,人都懒得跟你计较。」 「你倒好,和你那白眼狼哥哥一个样子,转头就忘个干净。怎么你找这么几个乌合之众试图绑架,是嫉妒我夫人貌美又有钱吗?」 崔宁枝强撑着道: 「你、你有什么证据?随便摸个荷包就说是我的,我还说是姜笛的呢!是她水性杨花,在外勾勾搭搭,招惹是非失了贞洁,这才找上你——」 后面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贺闻秋腰间的长剑已经唰地一声出鞘,接着横在了她颈间。 七皇子站起身来,冷斥道:「贺闻秋,当着孤的面你也敢拔剑,疯了不成?!」 「抱歉啊七殿下,今日冒犯,改日定当负荆请罪。我没什么远大志向,最大的优点就是护短。」 贺闻秋侧过脸,懒懒地笑了一下, 「这人包藏祸心,阴险狠毒,伙同几个地痞意图绑架我夫人勒索姜家,我总不能不管吧?」 七皇子面若寒霜:「你要当着孤的面将人带走不成?」 还没等贺闻秋答话,一旁的崔宁远终于站了出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贺公子是为了冲喜才与姜笛成亲,而且直到如今还住在姜家吧?」 「对啊对啊,那可是我夫人,被你meimei这个jian人所害,我不给她冲喜还有谁能帮她?」 贺闻秋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神情坦荡。 崔宁远沉着脸道:「厚颜无耻。」 「哎哟,崔公子挺会做自我介绍的嘛!」 贺闻秋笑眯眯道,「我住在姜家又怎么了?你还不是在姜家住了三年,吃喝用度一律用人家的,到头来一文钱也没给过,到底是穷,还是无耻啊?」 间隙里他飞快地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有些了悟,于是淡然道: 「夫君不必多言,我姜家向来施恩不图回报,每年冬天都会开粥棚赈济穷人,多赈济两个倒也不算什么。」 贺闻秋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夫人被偷的那些首饰而已。」 说着,他目光还往崔宁枝发间瞟,仿佛那满头华丽的珠翠,都是她从我这儿偷的似的。 崔宁枝终于忍不住失态尖叫:「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首饰!是我哥哥和唐jiejie给我买的!」 贺闻秋摇头叹息:「在女塾读了三年还是毫无长进,果然朽木不可雕也。」 台上的七皇子忍无可忍: 「不管怎么说,今日花会在场的都是客人,孤绝不会让你把人带走路。贺闻秋你如此放肆,是不是在藐视孤、藐视孤的父皇?!」 「怎么会呢,微臣只是担心殿下被jian人蒙蔽罢了。」 贺闻秋收了剑,转身过来挽我的手, 「正好微臣夫人被jian人所吓,如今还在病中,便告辞了。那几个贼人都捉到了,日后再来捉拿幕后之人也不迟。」 话音刚落,那柄搭在崔宁枝脖颈间的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接着利落地收剑入鞘。 贺闻秋走过来,挽了我的手,轻声道:「回家吧,夫人。」 9 回府后,他才告诉我,他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就是为了查出那一日掳走我的人究竟是谁,又是受谁指使。 「说到底,那蠢货崔宁枝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我轻声道:「七皇子……和我二叔?」 贺闻秋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 方才在七皇子府中,他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亲昵尽显,我只当他是为了在七皇子面前演戏,并没多想。 如今回了府,他仍然这么叫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我若是纠正,未免又小题大做。 内心犹豫间,我们已经在软榻边的案几前坐下。 贺闻秋十分自然地拉过我的手,合拢在他掌心:「好冷,给你暖暖。」 风从缝隙吹进来,烛火跳动,我在柔暗的光芒里打量眼前的贺闻秋,意识到他生了一张十分出挑的面容,眉目锐利又隐含三分瑰艳,下颌线条利落如刃,偏巧总是勾着几分笑的薄唇看上去温柔不少。 于是我默默地将话吞了回去。 贺闻秋继续说:「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不管是崔家那对白眼狼兄妹,还是你那个一心想吞并姜家的二叔,又或者因为岳父不肯上道而心怀不满的七皇子,都交给我来解决就好。」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按时加餐,把身体养好,不要再生病了。」 我沉默了很久,出声道:「贺闻秋。」 「嗯?」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 我原以为面对这个早就预料到的结果,自己应该已经没有波澜,可心脏奇异般地越跳越快,似乎越来越清晰地昭示出某个我早该察觉、却有意回避的事实—— 我其实早就,为他而心乱。 「不会的。」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娶你时就知道一切,知道你身子弱,但那又如何,总能补回来的。千难万难,我陪着你就是了。」 「姜笛,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死的。」 那些百转千回的隐秘心思,贺闻秋并未察觉到。 他替我暖了手,又顺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削好皮之后递过来,看着我吃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抬步,下一步却迟迟没有落下。 因为我从身后,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 「今晚留下来住吧。」 贺闻秋开口,嗓音都是发颤的:「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姜笛?」 我没有回答他,干脆微一用力。 明明在马上气势凛凛、敢和七皇子当庭对峙的贺闻秋,就这么后退两步,险些跌坐在软榻上。 「那一日你来救我,我其实并非清白有失……」 「我知道!」 他咬牙,像是在忍着些什么,语气却干脆利落得不像话,「不管有没有,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不在乎。」 「贺闻秋。」我低声说,「一开始我就说过了,不管是我还是姜家,都需要一个孩子。」 安静片刻。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终究是转过身来,低下头,有温热又细密的吻落下来。 「如果突然又不想要了,随时叫停我。」 覆盖在我肩头的柔软衣料被掀起,随即有更灼热的东西取代了它。 房间气氛暧昧氤氲,贺闻秋揽着我的腰,微微仰起头,指尖落在我腰窝两侧,像是在描摹线条。 「太瘦了。」他轻轻嘟囔了一句,「还得继续补。」 第二天醒来后,外面淅淅沥沥落着雨,不一会儿便放晴了。 贺闻秋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只木匣子,目光专注,直到我叫了他一声。 「夫君。」 他抬起头,愣怔地看了我片刻,从脸颊到耳朵的一大片忽然红了。 「你醒了,我让绮月帮你炖了鱼汤用来煮面,昨天晚上你受累了……啊,也不是,你还好吗?」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半晌,直到我拥着被子,摇头道:「我没事,昨夜的事……我很受用。」 然后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贺小少爷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院子里。 远远地,传来绮月的惊呼:「姑爷您做什么去?!」 片刻后,绮月端着一碗鱼汤面走进来,一脸奇异:「姑爷真是个奇人。」 「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太兴奋了,要去院子里跑几圈冷静一下。」 「……」 绮月过来服侍我起身更衣,用了那碗鱼汤面,而后坐在妆台前梳妆。 铜镜里倒映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肤色如雪,鬓发散乱,挺翘的鼻尖下,唇色发淡,而原本冷清的眉眼间,有着星星点点遮掩不住的春意。 绮月一边为我绾发,一边笑道:「真好,瞧见姑娘如今这样开心,奴婢也觉得开心。」 我微微勾了下唇角:「从前你看到崔宁远,可没有这样的好脸色。」 「他也配?」 绮月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知道我身子不好,一向很护着我。 从前崔宁远对我横眉冷对,她也就看他万分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