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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下(H)

    

第六十章上



    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

    大雪连着落了好几场,整个中都,此时都覆盖在皑皑的积雪之中。

    周静奉禄城之命,在中都已经进行了三次和议。

    齐朔命何泽生为主议,与周静讨价还价,虽这三次都因赔偿的数额产生了分歧,但离双方的目标,也算是不断接近了。

    往年这时候,因着将军的仁慈,北地各级属官,合该放假休息,至第二年开年再回返。

    只今年,有与南朝议和的大事,齐朔亲命中都里一切相关人等,继续坚守,等事情了结,再择期休假。

    于此同时,方必行的私人信笺,与禄城传给周静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到达。

    当齐朔拆开信件,看完其中所有内容后,便立刻传何泽生相见。

    “你私下里给周静透个口风,说我们的底线是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再加上三百万的赔款。问他应不应。”

    齐朔将一张盖有元应时亲印的手书,交予何泽生。上面的内容,正是他所说的赔款条件。而上头的朱红印鉴,便如元将军本人亲临。

    何泽生战战兢兢:”这、这却与我们先前定好的不符啊……将军是要再让一步?要不要我请几位将军来,大家再讨论一番,最后重定个数目?”

    齐朔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学杨芳时。我既然给了你这份手书,便是要保你。我这么做,是想让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是、是将军,“得了齐朔的保证,何泽生这才应下差事。

    至于齐朔为何要退一步,自然是方必行的缘故。

    他屈服了。

    方必行信中一大半的内容,都是夸张至极的溢美之词,把齐朔从地下夸到天上上,说尽了好话。

    只在最后的寥寥数行之中,委婉地表明了他的困难。显得客气,谦恭,甚至不好意思。

    他说:齐朔是千古第一的明君,天下注定的主人,要效柳举之行,弃暗投明。

    方必行能说这么多好话,情况已经必然十分不妙了。

    齐朔却并不急着雪中送炭。

    他在回信中,开出了给禄城相同的条件:尉陵。

    回信传出后,与南朝的第四次议和也结束了。

    周静从何泽生处得知了齐朔的底线,来回拉锯之下,最终定下了和谈的条件:南朝纳岁币三十万两,粮三十万石,绢三十万匹,只加上一百万的赔款。

    契约定下之时,齐朔并未亲自出面,反而仍将一切,全权委托何泽生。

    因约上南朝赔偿的数额有异,和谈之中,杨乃春与吴移,先后都找过齐朔以求证。他们不愿事情闹大,影响军中稳定,便都亲自私下来说。

    而齐朔也兑现了对何泽生的诺言。

    不见所有人,却直接将何泽生拔擢为将军府主簿,封住他们的嘴巴。

    这其实是齐朔为诱方必行,而略施小计。

    他自己手下的探子,加上何泽生在南朝安插的眼线,都有不时消息传来。

    齐朔两相一对,再加上他自己在澄阳前线逗留时,调查出来的南朝民生情况,算出了三百万现银,是禄城正好能拿出来的钱财,再多了,就要加重税来凑,或向臣工求援。

    他不能将南朝逼得太紧。太紧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钱财短缺,动摇了处置方必行的决心。

    于是,便让了一步。

    这一步的谦让,让齐朔与禄城都十分高兴。

    甚至派人送请柬给周静与梅敬宜,说自己已经卜问好了吉时,三日后正宜成亲。此时,南北已结秦晋之好,他又要成亲,再加上除夕将至,喜上加喜,凑个三喜临门。

    不高兴的人只有方必行。

    他递到齐朔桌上的第二封信,态度更加恭敬,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焦急,甚至有了许多交心之语。

    算得上是一封十万火急的求助信。

    方必行在信中直言:他探得皇帝动向,知道他早就命人暗中搜寻对付自己的东西,就等和谈结束,使者归朝,拿他的人头做个献礼的添头。

    齐朔见自己的计谋成功,也不再吝惜安抚。

    他的回信颇为真诚,直白地为方必行指了条明路:他知道方必行的难处,可借兵予他,解他燃眉之急。但北地贫穷,粮草不足,若能有好心人捐献粮草,便再无后顾之忧。甚至可以内外合力,攻下尉陵。

    再说回齐朔成亲的事情。

    他的请柬递得突然,手下人的准备自然也仓促。

    不过,在澄阳时置办的物什,到了中都还能继续用,且将军亲口吩咐过成亲之事,手下人自然是打起千万分精神地应对。

    竟当真在三天之内,备好了一切。

    成亲当日,大雪初霁。

    接亲队伍所经的街道,已经连夜清理了出来,不见一丝残雪化开的脏污痕迹。

    一路上,各处都挂满了红绸。

    黄昏的夕阳映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晶莹璀璨,与红绸交映,白茫茫一片,全透着浅淡的红色。

    夹道观礼的人,与在澄阳时一样多,也一样热闹。

    而韶声与上回相比,更像是赶鸭子上架了。

    自那日宴后,齐朔酒醒离去,她再没见过他。

    她也是三天前,才接到要成亲的消息。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穿上嫁衣,蒙着盖头上了花轿。

    花轿宝顶金围,红幔层层叠叠,四柱之上,皆雕琢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精致非常。

    坐进去之后,也不如平常轿子一般摇晃,反而十分之平稳。

    轿子前后的大乐声,如山呼海啸一般,一阵一阵地向轿中涌来。

    这使韶声不禁偷偷掀开轿帘往外望。

    她的面上还覆盖着红绸的盖头,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红色,但这并不能遮挡面前场景,带给韶声的震撼。

    队伍中人,皆为红衣披甲的军士,持戟者于旁侧护卫,奉礼者平端于目下,浩浩荡荡,仿佛长蛇蜿蜒。

    齐朔在前方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宝马,背朝着她。他身姿挺拔,整个人在厚重婚服衬托之下,端丽华贵,自有一种庄严难近之感。

    这一切,竟是短短三日赶工出来的东西?

    韶声收回手,坐进轿内,低头看向身上的喜服——与澄阳时那件,全然不同。

    这件是她常穿的宽松式样,扣子直扣到下巴,但其上密绣的金银,钉缝的珍珠宝石,比上一件更多,更重。

    而外间观礼的南使梅敬宜,发出了与韶声同样的感慨。

    同为南使的周静是文士,没带过兵。

    只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需三日,北地便可拉出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正在接亲,下一刻便可上阵杀敌。

    他想到了自己与齐朔在尉陵的对峙。

    齐朔是不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梅敬宜不禁将手藏进袖中,慢慢攥成拳。

    不过,有一点他想错了。他身旁的周静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静与柳二小姐这位新嫁娘,是很有一番渊源的。

    在他的印象之中,柳二小姐是位深明大义的好女子,如今怎的嫁给了元应时这样的反贼?

    在禄京中时,他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她的消息。柳家人对此讳莫如深。只说二小姐大逆不道,柳家已经容不下她了。

    呵,如今自己明知朝廷尚有一战之力,却当着这劳什子特使,在故国旧京之中,向着这窃国的贼人屈辱求和;与委身贼寇,婉转求生的柳二小姐,又有何分别!

    于柳二小姐,是他执意出走负了她,才至今日之祸。而于他自己呢?

    怀着这点微妙的愧疚与自伤,周静低下了头,自然也没发现身边梅敬宜的想法。

    这场盛大的婚礼一直持续到夜里。

    待齐朔从酒宴上下来,韶声已经坐在新房的喜床上等候多时了。

    齐朔待人从来亲切,席间下属起哄劝酒,他照单全收,再加之前几日的和谈成功结束,心情高兴,因此多饮了些。

    当他带着一身酒意进房时,见着里面满座的喜娘傧相,以及周遭侍奉的仆婢,也努力控制着不太稳当的步伐,客客气气地将人一个一个地请走。

    便是有妄为之人见他温柔和善,真当他是文弱漂亮的书生公子,缠着要对他漂亮的脸蛋做文章,甚至要闹新娘,也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晕晕乎乎,顺从地离开了。

    只留下韶声还蒙着脸,直挺挺地坐在床边。

    齐朔伸手揭开了她的盖头。

    “要……要用杆称挑……”韶声早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以为他又醉了,于是大着胆子小声纠正他。

    “人都走了,何必还讲这些虚礼。”齐朔说。

    然而,当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韶声时,又改变了主意。

    “真真谨遵小姐命。”

    他摇摇晃晃地向韶声鞠了一躬,拿起方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盖头,捉着两只角,又给她盖了回去。

    之后,再用手边托盘上的金称,挑起了盖头。

    “声声小姐今天真好看。可惜今天有别人在,还有坏人。不能给小姐穿上次那件好看的喜服。真真的小姐,可不能让别人看去了。”齐朔坐在韶声身边,捧着她的脸,黏糊糊地歪头道。

    “你……你别这样说话……”韶声最怕他故意卖娇,尴尬地得连藏在绣鞋里的脚趾,都止不住地往回缩。

    “上次真真喝醉了,对小姐不好。这次吸取教训了。小姐不喜欢吗。”齐朔一件一件地拆下韶声头上的喜冠和钗环,用手指卷着她发髻上散下来的头发玩。

    “你……你还记得!”韶声骇然。

    “当然记得。我做了坏事,怎么能不认呢?”。

    韶声的发髻,已经被齐朔拆得全散了。

    似乎是见玩具没了,他便转移了目标,揭开了她衣裳最上的几颗扣子,露出将脸埋在韶声的脖颈之间挨蹭。

    她的乌发散落在肩头,正红的嫁衣和浓黑的长发,衬得她露在外间的脸颊与肌肤,更加雪白细腻。

    韶声被他弄糊涂了。顾不上再害怕。

    他到底醉没醉?

    若是醉了,应当像上次一般,不该有这么多话;若是没醉,为何如此奇怪?

    虽纠结重重,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齐朔的脊背,试探地安抚他。

    心中的话也忍不住说了出口:“你怎么不守规矩,把能见证的人都赶走了,才揭盖头,而且什么仪式都不要,连……合卺酒,都不饮。会不会不吉利?”

    她毕竟是新妇,说出这番话,难免有些羞于启齿。

    齐朔感受到韶声的抚摸,抱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红色绣鸳鸯的锦被之上。

    “现在可以喝的,小姐。真真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因为是真真同小姐成亲,不是旁人同小姐成亲。”

    “不会不吉利。”

    “无人见证,天地亦可为证。”

    酒意使他的眼睛湿润,闪烁如星。

    不知是否因着这双水润的星眸,使韶声生出错觉,觉得他话里有种孩童般的,天真不讲理的执拗。

    齐朔站起身,将合卺酒递给韶声。

    韶声仰头看向他:华服玉带,长身而立,吉服庄重的红色衬着美丽的面容,不似真人。恍若有金红华贵的牡丹,大朵大朵地,热烈盛放在这寒冬腊月时节。不,是花神,戴峨冠,簪红花,持笏板玉符,奉命下凡,袍袖过处,簇簇牡丹盛放。

    巨大的不真实又包围了她。她当真要和这人结为夫妻了吗?

    她也可以吗?

    她怔然。

    “喝呀。”齐朔见韶声不动,将手中酒又往前递了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