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你 是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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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尔克离开后,你仍留在原地。 乱糟糟的脑子里像有一团被猫挠乱的毛线球,唯一明晰的是,你现在并不想见到那只魅魔,哪怕你知道他此刻一定听话的在你房间里等着你。 为什么要去想呢?他早就死了,你明明知道他连皮都被剥了下来。一个死在两年前的人,一个连灰都没剩下的人,凭什么还能影响你的心情,干扰你的决定? 可一个人坐在死寂的室内,奇尔克的每一句话都反复在你脑海里响起。你终于受不了,唤来侍女备好马车,准备去找亚缇丽,权当是看看她伤口恢复的怎样,之前要她办的事情又如何了。 许久不见,亚缇丽依旧懂得如何取悦你。她照旧为你备好了丰盛的晚餐,笑吟吟坐与你一同享用完毕,才问你来意: “陛下这是想我了?” “嗯。”你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欧米拉和[女巫]的下落,找到了没有?” 亚缇丽明显地顿了一下,看起来很想不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你想独自去里奇解决[领主],这听起来危险实在太大。 “[女巫]所在地的范围,已经缩小到两座城间……”她最终还是说:“欧米拉……我并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但里奇国王近期秘密召见了军部大臣和许多将领,欧米拉极有可能也在名单里。” 就是说,欧米拉多半在里奇的王宫里?范围虽然缩小了,可如果没有确定的时间,你很难找出他。而且这么大规模的面见国王,王宫里多半隐藏着不少高级能力者来暗防刺杀,其中有没有克制你的也难说。 你甚至开始思考起把里奇整个宫殿都碾成废墟的可能,又很快意识到这并不现实。就算不考虑宫殿的占地面积和全部碾碎的可能性,只要这么做了,无异于对里奇全面宣战。 “没有确切的时间吗?他们是被分批召见还是聚集在里奇王都?”你问。 亚缇丽又停顿了,你们的眼神撞到一起,她很快移开了目光,这让你意识到她是知道答案的。而她站了起来走到你边上,生硬地转折开话题,用委屈到有些刻意的语气道: “——您说是要来探望我,可您来了这么久,也没有注意过这儿——” 女人纤长的手指微微扯低颈部的轻纱,那里虽没了一圈一圈缠绕的绷带,可依旧有一块不算小的白纱。那是她之前被托西纳刺伤的位置,纵使半个月过去,伤口依旧没有好全,甚至可能从此会留下丑陋的伤疤。 你知道她是在担心你,她用这种矫捏的方式请求你不要再问下去、不要再一次陷入险境。 可你不得不问。 尽管如此,她的担忧让你受用,因而你愿意将这个话题短暂搁置。 “现在还会疼吗?”你伸出手,亚缇丽很配合地俯下腰,向你展露天鹅般纤细脆弱的脖颈。她湛蓝的眼睛望着你,带着点笑意勾住你的手往她右颈伤口上带: “没有您的关心,我可疼极了——” 砰 你猛地站起身。 椅子被过于剧烈的动作带倒在地,亚缇丽还未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口中,她错愕地看着你,你在她缩小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突然发病的精神病人: 呼吸急促,双手颤抖,猩红的瞳孔死死盯着她—— 的右颈。 ……右颈? 你眼睛死死瞪大,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脖子,表情都有些狰狞起来,活像想将她一口吞下肚去。裹在白蕾丝手套中的手从来举止优雅,可现在和犯了病的人一样打着颤,哆嗦着抓在她伤口上,难以相信般用手掌去触碰覆盖着白纱的伤口,缓缓抽回,握紧,再像抓着凶器一样狠狠刺出。 亚缇丽下意识举起手想抵挡,举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自己抬手的动作,她被你突然的动作吓到,不敢反抗,仍恐惧而难以理解地看着你。你无暇顾及她的目光,你甚至说不出话来,你的声线像是被夺走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你只知道盯着她的右颈,抽回手,刺出,抽回手,再一次刺出,神经质又急切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动作。 左手。 左手。 ……依旧是左手。 终于在某一时刻,你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颤抖的嘴唇里流出来,竭斯底里又疯癫—— “[女巫]!给我找[女巫]!!!” 你按在桌上的右手一下抓住亚缇丽的肩膀,桌上晚餐用的刀叉被你粗鲁的动作甩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你就像听不见一样抓着她的肩膀和脖颈,用力摇晃着她,发出比金属落地还要尖锐的尖啸声: “立刻给我找出[女巫]在哪!立刻!立刻!!立刻!!!” 亚缇丽僵直地被你抓着肩膀站着,你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疯狂地摇晃着她。冷汗从她鬓角滑下,最近你的情绪稳定与信任已经叫她险些忘了你原本是个多么喜怒无常的人。而现在你死死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在重新提醒着她,你依旧是那个能笑吟吟将人赐死的公主。 [女巫]?为什么只是摸了下她的脖子,突然就这么疯狂地要找[女巫]?是她做错了什么,揣摩错了你的意志惹怒了你吗? 你无缘无故又竭斯底里的刺耳尖叫终于结束,亚缇丽畏惧地僵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却见你两手一握就要消失。惊惶战胜了恐惧,她在最后一刻死死抓住你,几乎是用尽全力把你抱住,颤栗着贴在你耳边小声提醒: “陛、陛下,您是坐马车来的……” …… 你是坐马车来的吗? 对,你是坐马车来的。 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哆嗦着,比疯人院里发病的疯子抖的还厉害。她这一句话,像唤醒你理智的钥匙,你大汗淋漓,终于于癫狂中寻到些神智,这才意识到你并不能使用能力立马回去,那些护送你来的侍卫还在外边候着。 时间从未流逝的这么慢过。 马铃响了又响,多久? 一天,一年,一百年?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手攥了又攥,或许大约有一千千万次。你从马车上下来,装模作样姿态端庄,可你走出第一步的时候迈的左脚伸的左手,你不得不把两手交叠于身前以免在人前失了态。蕾丝手套已经被汗水湿透,凉风一吹便黏糊糊贴着你的皮肤,明明很凉,可大约是汗一直流怎也停不下,你竟只觉烧心的热。 门被一把推开,长着尖角和尾巴的魅魔果然听到了你的脚步,小狗一样蹲在门后等你了。他的尾巴拖在地上,尾尖一下一下摇来晃去,很是欢喜地抬头看你。 用卷卷的黑头发,用绒绒的短睫毛,用幽幽的绿眼睛。 ……用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你静默地站立,看着他。 本能,如果一个人始终不变的只有本能,怎样才能让他做出本能的反应? 厌恶会让斯多姆下意识推开你,可托西纳不会。 攻击会让亚缇丽下意识抵挡你,可托西纳不会。 你久久看着他,魅魔意识到你的反常,尾巴甩动的幅度逐渐小了下来。你沉默的时间太长,他的尾巴最后也不晃了,只抬着头,安静地看着你。 最后,你说:“托西纳,和我去走走吧。” 回廊曲折,层层通向天穹,空中花园的彩色玻璃门在星空下被推开,夜间鲜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今晚能看到月亮,星星也明亮,你们肩并肩坐在汹涌花海中。上次你和人肩并肩坐着又是什么时候?你透过他房间窗纱看见的,也是今天的星星吗? 肩膀传来温度,你没侧头也知道是托西纳悄悄朝你这儿靠过来了点,他很喜欢贴着你,又怕你生气,只好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又心虚的能被一眼看穿。 你闭上眼,风温柔地拂过你的面颊。 “给我讲讲你自己吧。”你说。 “啊?” 魅魔尾尖甩了两下,有些吃惊的样子,而后手有些局促地抓住自己的裤子,像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他当然看出你的反常,也知道你并不只是纯粹想和他出来走走,可他没想到你会让他讲他自己——这确实是件很尴尬的事:他知道你不喜欢什么,而这恰恰占了他生命的大部分。他不可能给你讲那些人是怎么cao他的,于是他只能干巴巴给你讲些有的没的。 伤口愈合的比人类快,一般的伤十天内就会好;尾巴其实不是很听话,所以见到你的时候总是自顾自就摇起来了;没东西吃会很饿,但吃太饱了又会恶心…… 见你没什么大反应,他好像放松了些,一直攥着裤子的手也松开放在膝上了。他开始给你讲白帐子里的日出日落,虽然只有小小一角也总是很好看;墙角一只从没被抓住的老鼠,晚上经常能在角落里看到它绿油油的小眼睛;士兵盘子里的面包和rou干,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有一个士兵提到过他终于订婚了,以后就要回家过了。后来我看到他,牵着一个女人从帐子前过去,周围的人都在为他庆祝,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托西纳说。 他讲这话的时候,你感觉到他悄悄挪开了一直放在膝上的手,很轻很轻地勾住了你的小指。你垂下眼,果然看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光下偷偷摸摸拉住你的小指,小偷似的。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是个人的话,我也能在阳光下行走吗?也能和士兵一样吃着面包和rou干,在午餐时间谈论生活吗?可能……我也会有一个我能挺直背,牵着她的手走过街巷的人吗?” 你依旧垂着眼,就看到勾着你小指的那只手又很轻地松开了。他牵住你时就无声无息的像个小偷,因此松开时也没有惊动你。只是松开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就像从未出现过。 好像自知失言,魅魔没再开口。他自嘲似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你等了很久,久到你的耐心被消耗殆尽,托西纳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只是坐在你身边,安安静静地抬头看着星星。 终于,你站了起来。 “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个问题。” 托西纳见你站了起来,于是也跟着站起,你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就很懂事地稍落下几步跟着你。你们的影子在月下一前一后穿梭在月见草的香气里,你在露台边缘站定,回过身看着他: “一个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露台边缘的夜风有些大,你的裙摆被风吹的不断摇摆,托西纳的眉头微微蹙起,你很少见他对你皱眉,简直和斯多姆对你笑一样罕见。他朝你快走两步,有些担心地叫你: “陛下,风很大,站在那里很危险,请您快回来!” 那双绿眼睛在月光下格外好看,幽深的绿瞳在银华下显出一种剔透而质冷的翠,有种冰冷又纯粹的漂亮。但偏偏,他是这样认真而担忧地看着你,那么翠绿那么好看的眼睛,里面倒映的满满全是你。 你看着他,同样只看着他,而后,你张开双手,像展开翼羽的白鸟一样: “是啊,好危险。” 烈烈晚风把你洁白的裙裾高高扬起,你也像是在这花园中灿烈盛开的一朵了。浓墨重彩的白,纯洁无瑕的红,在漆黑夜幕里张扬肆意地盛开着,背对着百米高空,对他露出最真、最甜的笑—— “我想知道,如果我掉下去,你会救我吗?” 本能,怎样才算本能? 本能不过,生死之间。 人在生死边界的一瞬,时间会被拉的很长,就像表盘上的秒针该走过的距离由时针走过。 你感到你的头发被风吹的往上飞,身体的重心突兀移到上半截身体,失重的感觉像夜间突如其来的心悸。可好奇妙,明明同样是濒死,与那时面对欧米拉相比,你此刻竟丝毫没有恐惧感。你知道你绝不会死,但你从来思虑周全的一个人,从定下这个计划起竟没考虑过你落下高空该在什么时候传送,又该传送到哪里。你的手甚至是张开的,你都没思考过自己来不来得及握拳。 就像知道,他会抓住你。 他一定会抓住你。 下坠的失重感突然一顿,你果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心悸感在手被抓住的一刻来的突然,甚至远甚失重下坠时。他握住的好像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脏,他的手握紧,你的心脏便也被挤压着,guntang的血液瞬间倒灌进身体每一根毛细血管。 你闭着眼,在摇摇欲坠的空中竟还敢分心去感受他的体温,掌心湿热,五指冰冷,竭尽全力攥着你的手,自以为是地救你。 你很慢很慢地睁开眼。 …… ……先入眼的,竟是他悬在露台外的半个身子。 背对着光,全靠卡在腰间的石阶和另一只手撑着,岌岌可危地在夜风中微微颤动。露台边缘风大,于是他长了些的黑发被吹得张牙舞爪盖在脸上,那半截悬在露台外的身子被你的重量坠着,好像也被吹得晃动,下一秒就要跌出露台和你一同摔得粉碎。 你的视线往下移,落在那只死死抓住你的、青筋暴起的手上。 ……左手。 他抓住你,用的果然是左手。 不知为何,意外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强烈。或许心脏比你的脑子更先做出判断,于是在他抓住你的那一刻就已擅自痉挛,也或许,在你用本能分辨他的同时,你也在被本能分辨。 ……毕竟,本能从来,生死之间。 双脚再一次接触到结实的地面,你怔怔地望着他。 你想过,你会在这一刻用力掐住他脖子,对待死囚犯那样,恶狠狠问他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骗你。 为什么用左手?为什么会识字?为什么想不起父母的样子?为什么攻击人的手法如此熟练?为什么对进白帐子以前的事闭口不言? 而事实上,你在这一刻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了。 你只是看着他,看他薄薄的唇瓣很急地一张一合,眉毛皱得厉害,剔透的绿色眼睛有些怒意地注视着你,竟是在生气的模样。 你就这样看着他。 你说: “我们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