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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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流一路疾行,傍晚时回了府,直奔四宜楼。 青娘在暖阁,抱膝坐在临窗的软塌上,透过琉璃大窗看外头的落雪。她贴身穿一件白色立领斜襟衫,外罩一件藕荷粉的大袖对襟褙子,褙子领口和袖口藤缠蔓绕,袍角绣寒梅幽兰,衬了底下的白绫裙,十分清雅娴静。 枕流褪了斗篷,站在火盆前烤了好一会儿,见手脸不再冰凉,方上前挤在榻上抱了青娘,把一条玄狐披肩裹在她身上。 他凑唇亲在青娘脸上,拨了额前的头发细观,见那里只余一个粉色的小小疤痕,不由微笑,叫若雨取了芦荟青玉软膏来,细细涂抹了。 不一会儿,拂云捧着托盘进来,上头放了两碗药。她见枕流在侧,欲言又止,与若雨对视了一眼。 枕流观青娘很顺从地喝了,一边给她取蜜饯一边道:“小日子里受冻可非同小可,调养身子的方子要长久服着,待好一些了再诊过脉换方子。” 青娘含了果子在齿间转着,不说话。若雨横下一条心,指着另一碗药开口道:“二爷,这不是补身子的药。” 枕流一怔,“那是什么药?” 青娘偏头吐了核,微笑了道:“避子汤。” “避......”枕流浓眉一皱,“你喝这些做什么?”转而又朝服侍的发脾气,“你们竟敢把这样的脏东西拿进来,吃了豹子胆么!” 青娘一笑,徐徐劝道:“发这样的脾气做什么,这是夫人送来的,还不是为了你好。” 枕流再怔,反应过来后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就掀翻了那托盘,大吼道:“滚,给我滚出去!以后再敢把这样的东西送到小姐面前来,爷弄死你们!” 拂云早跪了下去,吓得膝盖酸软,颤颤不能自已。若雨尚还好些,蹲下身去捡拾碎裂的瓷片。 “叫人扫扫吧,别伤了手,”青娘伸手牵了拂云起来,嫌弃道:“别理他,你们只是听命罢了,何错之有。” 枕流僵在一边,不知青娘何意。他与哥哥为处置那两个畜生的事已与祖母争论了一番,他本以为母亲是懂得他的,不料还会这般行事。 丫鬟仆妇进来,很快地打扫了退出去,暖阁安静下来,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枕流深呼吸几口,抱了青娘温声劝道:“那些药不管说得如何不伤身,到底是寒凉之物,你的身子经不起。”在颊边轻吻几下,埋在她颈间,“怎不叫人告诉我,以后送来的东西,你不喜欢的都不需理会,只打出去便是。” 青娘目光闪烁,以后...... “到底是你母亲,怎好这样无理。再说她也是为你好,怕我经了那日的事,乱了你家的血脉。” 枕流直似咽下一口刀子,喉间沙沙的疼。他徐徐吐出口气,把这两日自己做的事一一说出,“......那两畜生,我把他手剁了,根切了,扔在犬营叫狗吃了......柳氏在城郊的道观里,有的是好日子等她......” 青娘淡淡一笑,“难为你,为我竟做了这许多,我该谢谢你么?” 枕流噎得半死,看着她的笑,心似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个透,低头道:“青青,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是么,”青娘转回头去看雪,容色清淡,“那你可千万别忘了你自己。” ...... 时间过得很快,一泓秋的湖面冻起厚厚的一层冰时,便是崇嘉十二年的除夕。 成国公府内一片沉重,没有一点过年的喜悦,只除了那什么都不介怀的成国公本人。到了初一,枕鸿枕流随父亲照规矩入宫请安,后宫里头,许氏携两个女儿也去拜了皇后。只太夫人年老体衰,受了恩诏在家里歇着没去。 待他们回来,青娘明显感觉到府里气氛不对。不说主子,便是丫鬟仆妇,俱都是一副既与有荣焉又忐忑不安的样子。红胭打听了,回来当新鲜事说与她听,青娘这才知道励帝打算初十移驾至国公府观景。 原来,九莲巷的公主府营造之时,因前齐晋安长公主十分喜爱西苑的方外云之景,禀过圣上便仿了样子造了个相同的,只型制略小些,称作小方外云。 方外云融合西洋风格,主建筑是一幢二层的西式小楼,左右环形石阶通往二楼,楼内俱以琉璃水晶作饰,别致动人。楼前,左侧一汪喷泉,右侧一个鸟笼状的藤蔓亭。楼后一方不大不小的园子,有清溪静深,前后环绕,与一泓秋的湖水蜿蜒相接。水面之上,再一座四层小楼孤悬,楠木为材,顶覆金碧二色琉璃瓦,璀璨夺目,是长公主最长居住的地方。 励帝幼年在西苑常见,生母盛宠时,也曾赐居于此。只可惜早年夺嫡时,蜀王被困西苑走投无路,一把火与敌同归于尽,将个传了两代王朝的皇家园林付之一炬,气得先静惠太后愤愤不已。 登基后,励帝不像先静惠太后那样喜爱游乐,也便没有在此多上心,只叫工部派人慢慢修复,光草图就筹备了三四年之久,如今不过刚刚筑好了地基。 历来朝廷都是除夕封印,正月十六开印。励帝一年之中,也只这些日子能逍遥些,便随了性子出宫散心,择了小方外云暂居。 为此,枕鸿自然与期恪多多交接,把随扈一事把得严严实实。成国公与枕流过问宴饮之事,另一头许氏与太夫人亲自挑选侍宴的丫头,又将大门与小方外云之间的正道辟出,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如此这般,府内上下如临大敌,枕凤也每日练琴不休,只待在迎驾侍宴上弹奏。 唯二两个闲人便只有青娘与枕月。 这日,青娘难得出了屋子,携红胭去了梅林赏花。若雨拂云再不敢放任她独个儿出行,呜啦啦一群人缀在身后。青娘进了梅林,一忽儿向左转,一忽儿往右行,红胭又连连示意若雨叫她们跟远点,不要搅了小姐的性子,是以众人越跟越远,只牢牢盯着青娘的影儿罢了。 青娘见后头的人远了,听不见了,便道:“你说了教她今日来这儿么?” 红胭点点头,“大小姐这两日总使唤人跟奴婢二姐搭话,问咱们院子的事儿。奴婢照小姐的吩咐把话说给二姐听了,二姐要领赏,肯定会告诉大小姐的人的!” 青娘点头,暗想枕鸿这几日一直追查的去过绛宁斋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位江小姐了。她手上不自觉用力,指甲掐进手心儿里。 地上厚厚的积雪发出被人踩过的“吱哑”声。不远处,枕月携翠湖装作一副折梅的样子慢慢靠近。 青娘并不说话,只静静站在那儿看她。枕月心里有事,且被前些天枕鸿枕流的雷霆手段震慑,晚晚噩梦不得安眠,连年都没过好。此时心中万分忐忑,嗫喏不言。 隔着虬枝蔓延的梅枝,青娘见她面色越发青白,淡淡一笑,伸手摘了朵梅花在指间把玩,对红胭道:“听说天子生母纯懿太后极擅箜篌,你可想学?” 枕月眉心一跳,双眼放射奇异的光。她姨娘便有一手弹箜篌的绝技,姨娘去后,她为讨父亲欢心,很是练过一番。 只听红胭道:“箜篌是什么?” “箜篌是一种乐器,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种形制。昔年纯懿太后在宣宗皇帝万寿节上携凤首箜篌弹奏,以一曲《湘妃竹》赢得满座赞誉,得封二品缃妃,”青娘娓娓道来,眼睛瞟一瞟枕月,“彼时当今天子才五岁,因生母之故,很受宣宗皇帝爱重。” 但见枕月原本青白的面孔瞬时涨得通红,青娘一笑,牵了红胭的手转了身往回走。 “陆......陆jiejie,不知你今日所说是何意?” 身后转来急促的问话,青娘望一眼隔着无数梅花身影模糊的若雨等人,示意奔来的枕月站住。 她浅浅一笑,“自然是为了帮你,难道害你不成?” 枕月呼吸一窒,眼中变换无数神色。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这几句话实实教自己受益匪浅。咬咬牙,枕月蹲身行了一礼,“是我胆小怕事,那日未曾呼救,叫jiejie受辱......来日,来日我若......绝不忘jiejie今日良言,必救jiejie于水火。” 青娘没有反应,只裣衽还了一礼,转身走了。 翠湖凑上来小声问:“小姐,您怎么把那日子的事说出来了?不怕......” 枕月手在披风里紧紧攥着暖手炉,厉声道:“难道我不说,世子哥哥便查不出?今日不管她是为什么对我说的这番话,我都承了这份情,等到日后入了宫......哼,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 枕流忙了几日,好容易来趟四宜楼,见青娘每天乖乖喝药,略略放心,想着时日久了,那事也就慢慢过去,不再萦怀了。 他解释了近日府中变化,又说枕鸿因准备护驾事宜,要cao心的比自己还多,这才许久不来,却是每日都遣人关心她身子的。 青娘慢慢饮着果酒,心内嘲讽不已。真真儿一对好兄弟,那个不交她欺负这个,这个还担心她恼了那个,呵呵...... 枕流前后看过,嘱咐青娘尝鲜即可,不要贪杯,又细细交代了下人不可怠慢。赖过一些时候,不见青娘留他,只得讪讪告辞。 临出门时,青娘淡淡唤:“枕流。” 枕流喜上心头,窜回来抱住她亲。青娘伸手一挡,正色道:“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么?” 枕流一怔,点头应诺,“我记得。”想到天子即将驾临之事,又说:“青青,此事急不得,需慢慢筹谋。今次陛下驾到是为散心,提此事怕......” “我没有叫你现在如何,”青娘淡淡打断了,眼睛利剑一般盯着他,“我只要你记得。” “不——论——如——何,你都要记得。” 枕流心下渐生出不祥之感,握紧了她手,“嗯,我记着。不论如何,我都记着。” 青娘点点头,“你去吧。” ...... 枕流去后,她放下手里小巧的白玉酒杯,细细盘算。 明天。 明天就是初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