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书屋 - 同人小说 - 【剑三/谢李】《杂花集》在线阅读 - 《颠倒歌》上(发癫/醉酒/捆绑)

《颠倒歌》上(发癫/醉酒/捆绑)

    谢云流原本是不屑来的,更不打算喝这么多酒,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喝过这么多了。

    “不屑来”跟“不愿来”相比,“不屑”要显得风轻云淡一些。毕竟,“不愿”可以被理解为不是心里不想来、不想见,而是被什么不得推拒的天大要紧事给耽搁了,因此,便不得不放手。不屑则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我都懒得再看你一眼,你于我而言,不过是早该揭去的一块旧疮疤,是香案上迟迟未拂去的一抹飞灰轻尘,只是忘记拂去你而已,从来都不是为了记得你,才留住你。

    但他还是来了,谢云流在华山下的酒肆里,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到店家险些以为他是来占便宜的。今日是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是华山上的纯阳宫掌门玉虚真人李忘生的合籍礼,这山上山下,平日多蒙这群纯阳宫神仙们的庇佑照拂,既是感念其恩情,也是为了讨彩纳福,故而晨起时,店家又在门口另竖了一竿酒旗,轻薄的红绫挑在微凉的晓风中,像凤蝶绚烂的翅翎,长长地招展着,酒旗后是远山负雪,逶迤如黛,酒旗畔,有满目的桃花绯霞和杨柳青绿,春景缤纷,喜气盈盈处,更添一重繁花似锦,真可谓锦上添花。酒旗上,用新墨酣畅淋漓、斩钉截铁地写着八个大字:今日惠临,不收酒钱。

    彼时日渐西沉,胭脂般的暮色里,隐约飘来一缕丝簧清亮、音韵欢喜的歌吹声,再凝神一听,却又没有了,唯有伶仃的一面酒旗,卷着路尘与落红,孤悬在晚风中,兀自飘飘荡荡,一晃,又一晃。黯黄的夕阳下,店家在垆后收拾着空酒坛子,时不时抬起头来,偷眼瞥一下那位提着酒瓮,犹在痛饮的陌生客人。

    客人一袭黑羽重裘,背上负着短剑,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看不清面容,乍一望去,倒很像远处那座负着积年霜雪的寒山。除了唤店家过来添酒,他不肯再说一句话,他喝得很急、也很快,透明冷冽的酒液,接二连三地沿着他的下颔滑落,几乎落成一股簌簌的涓流,坠入尘埃。

    忽然,他“咚”地撂下空荡荡的酒瓮,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静默的黄昏被突兀地划破了,晚霞裂开了一道口子,夜幕的青灰,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涌出。

    店家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直起身,拽起系在腰间的布巾,揩了揩手,叹着气道,“客官,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么喝酒只会白白伤了身啊。刚巧,这山上就是纯阳宫,只是他们这几日忙着李宫主的合籍大礼,应是没什么空,等明日,你去山上找他们一趟,包管天大的难事都能帮你——”

    一语未了,店家握在手中的布巾,蓦地一沉。

    他定睛一看,手里多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钱袋的系口松开了,数枚通宝青钱和几片黄澄澄的金叶子,纷纷从里头滚了出来,掉在地上,闪着斑驳的幽光。店家张口结舌,连忙弯腰去捡,他刚想说那酒旗上写着不收酒钱,既是为了纳福,便不好随意坏了规矩,再说要是真收,也收不了这么多。可是,那客人却早已去远了。

    天终于暗下来,酒旗的影子,踉踉跄跄地沉在吹断了早春桃花的风里,独自打着晃。

    洞房深,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见……

    谢云流站在红烛漫摇的碧纱窗前,仰头看着被一钩淡玉色月牙,照得摇摇曳曳、忽明忽暗的梅花。

    他自认为酒量很好,人人都是越喝越发昏,他却是越喝越清醒的。他还能清醒地与人见招拆招,李忘生的道侣功夫不弱,但还不足以让他放在眼里,他无比清醒地将这人抛进九老洞洞底的时候,似乎惊醒了洞中鼾声连天的钟不归。谢云流不无嘲弄地想,这个几十年如一日,死守着几坛酒不放的老顽固,居然也会酩酊大醉。

    他听见寒泉在石隙中沉默暗流的碎响,大片大片的坠雪,伴随着钟不归不知是梦是醒的醉话,从寂静的松荫间,轰然跌落。

    雪沫被风一吹,凝结成无数寒薄而尖锐的冰屑,一阵一阵的,敲打在谢云流的身上,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钟不归打了个哈欠,在石床上翻了个身。

    “天涯何处无芳草哟……”

    谢云流没有说话,他捡起一块山石,又朝洞底扔了进去。

    山石骨碌碌落进洞底,却连哪怕一丝回响声,都无法听到。

    这一回,钟不归不出声了,许是入了醉梦。

    谢云流翻过窗,入洞房。

    洞房帘影垂,香沉沉,李忘生坐在红绫似的烛影下卸珠冠、解罗裳,罗裳褪处,水落花开,石破玉出,露两弯锁骨,若春山纤纤,肤光腻如酥、白似脂,肩头胸口,缀着数点深浅不一的嫣红,不知道是被人吻出来的,还是咬出来的。琳琅的珠玉流苏缠在他的指尖,两扇细长黛黑的睫毛上下翻飞,一不留神,一朵春浓雾香的乌云,挣脱了鲛珠琤琮玉玲珑的束缚,涓然地飘落在了他的腰际。

    谢云流想起凤尾金泥带,过了一会,又想起龙纹玉掌梳。

    他想着想着,还想起了鸳鸯两字的笔画,一横一折、一撇一捺,一笔笔,写在李忘生的身影里,忽而,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地散去,只腾起一束袅袅的烟尾。

    直到,李忘生微笑着回过眸来。

    但那温柔含情的微笑,在看到谢云流的一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淡去了,旋即化成一个不疏离,亦不亲近的弧度,僵在李忘生的嘴角。李忘生立时拢住了衣裳,掩去了身上点点风情月意,“大师兄来了?”

    谢云流还看到,李忘生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师兄莫不是走错了地方?喜宴在前殿,这时候,应当还没有散,师兄不再去喝一杯么?”他还听出,他的语气已是尽量的克制和委婉,“或者师兄是累了,我唤执事弟子引你到客房去歇息,好不好?”

    谢云流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喝了很多酒,所以,他应该从自己无与伦比,引以为傲的清醒里,打捞出一点微不足道的醉意,大发慈悲地施舍给李忘生。

    于是他点了点头,摘下斗笠,斗笠上落满了碎雪和梅花,他醉醺醺地向那些落雪与残花吹了口气。雪化了,梅花却不肯化,他拈起一片薄红的梅瓣,这不是一瓣完好的落花,花瓣被虫蛀出了一痕弯弯的缺口。绛红的残瓣,红得犹如李忘生眉心的一尾阴鱼。

    谢云流像是看不清这瓣花似的,他凑近它,细瞧,任凭一花障目。

    李忘生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他对你好不好?”谢云流一瞬不瞬地看着花,问,“你也很喜欢他?”

    一时便无话了,只有红烛汩汩零落而下的清泪,一簇一簇,渐冷成了珊瑚。

    良久,李忘生垂下了眼睫,轻叹道,“师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珊瑚凝成他眉心的颜色。

    谢云流像是没听见李忘生说的话,他松开手,梅花瓣从指尖安静地飘零,红烛昏罗帐虚化成了梦一样的背景,烛影里浮泛着他低低的语声,语气却极平淡,仿佛毫不在意似的,仿佛他只是在跟他讲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说昨日春雨,说今日霁晴,“但是以前,你也很喜欢我。李忘生,喜欢是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吗?要是你从前喜欢我,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还是说,你见到一个,就喜欢一个,也不管他是谁——”

    “师兄,你回归唐土,以一己之力开宗立派,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你愿意与纯阳冰释前嫌,也愿意前来观礼,忘生在此多谢了。不过,你真的喝醉了,还是去歇息吧。”李忘生陡然站起身,打断了谢云流颠三倒四的话,长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摇荡如迤逦烟霞,他拂开谢云流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好似拂去一片飞灰轻尘那么容易,他似乎铁了心,打定了主意,要将所有的心里话和盘托出,“师兄一向聪明,所以说的没有错,他的确待我很好很好,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他,两情相悦,互订鸳盟,有什么不对?他说,等成了大礼,就带我到南方去看看,南国也有常年积雪的山,是我从没见过的,雪山上有永远不会凋谢的红花,还有看到了月光,才会飞起来的蝴蝶。而这些……你是不会带我去看的,你做不到对我好,我又为何要稀罕你这样的喜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既然如此,师兄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李忘生重复着那个人的话时,嘴角微微一弯,他想着那个人时,眼底又浮现出了清浅似春水的温柔,是想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才会有的欢喜,谢云流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这样的欢喜,他只能动弹不得地留在原地,听他说,“大师兄,不是每个人,都要一直喜欢你的。”

    尾音静静地飘散在香兽吐出的轻烟里。

    谢云流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可他搜刮不出一丝半缕的怒气,或许,他应该一把扼住李忘生的脖子,一剑捅穿他的心脏,让他流出血来,非要如此不可,唯有如此,他才懂得疼。又或许,他应该转身就走,李忘生说,不是每个人都要喜欢谢云流,可李忘生又算什么呢?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是不是以为,谢云流很在乎这些?

    别再自以为是了,李忘生,我从不在乎谁爱我,谁恨我,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也从未打算知道。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你高高在上地端坐在冰雕玉砌、珠围翠绕的神龛里,戴着一张自以为纯善无辜的面具,口口声声地说想念我,想找到我。然后,天下人都被你骗过去了。可是我不会,李忘生,只有我不会,你所谓的想念,无非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才想起原来世上还有一个叫作谢云流的人,他在某一个你根本不屑一顾的角落里,为你的清名美誉的锦上添花。真好,他二十岁之前,你还喜欢他,他便那样高兴,逢人就忍不住要欢欢喜喜地说起你,他二十岁之后,你不再喜欢他了,却依然能心安理得地从他身上榨出最后一丝可以利用的好处。真的很好,从始至终,你都是不吃亏的。其实,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他其实,是不愿让你吃亏的?

    谢云流也笑了,久违的醉意,爬满了他的眼角眉梢,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着的,像许多年前,映满了瑰丽云霞的波光,连绵璨然。

    “是吗?他待你很好,你也喜欢他。”他说,“可惜,他已经死了。”

    “什么?”谢云流话音刚落,李忘生的脸色霎时惊得惨白如纸,随即,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谢云流的衣袖,一面急切地唤出声来,甚至还急切得有些破了音,“师兄!你把他怎么了!你可以杀我啊!我求求你,你不要——”

    “不要什么?”谢云流捂住了他的嘴,醉意朦胧地问。

    李忘生好像还在着急地对他说着什么,但谢云流听不清了,他的嘴唇正温软地摩擦着他的手心,香暖柔滑如花瓣的触感,近似一个吻。如果人一眨眼,就可以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可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不是谁对你好,你就喜欢谁?”谢云流越瞧,越觉得这满屋的锦绣红绫,一千分一万分的碍眼,他俯下身,昏昏然地从罗帐上扯下了一段结成牡丹花的红缎,红缎很长,长得像他们曾泛舟同渡过的一条河,河两岸都是纷飞的苇絮,映在夕阳下,宛若一捧浅绯的烟,水弥为烟,烟漫入水,从此烟与水,千山万水,永不分离。

    要论剑术上的攻伐之道,擅长守御的李忘生并非他的对手,所以,谢云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他。他深深地凝视着仰面躺在榻上的李忘生,河水一样长的绛红绫罗,像一条柔软微凉的蛇,绕住了李忘生的手腕。

    李忘生悚然地盯着他。

    “你在害怕?”谢云流凑近他,轻轻吻着他眉心的朱砂。

    李忘生在他身下颤抖着,忍无可忍地闭紧了眼。

    “我去了西津渡,本来想亲手杀了重茂,他害了太多人,不能再活下去了。”《南华经》里的神灵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李忘生从经卷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体很美,修长紧实,成熟而劲韧,更有一种“绰约如处子”的曼妙,该纤细的地方,堪称盈盈可握,该丰腴的地方,则饱满到充满了妩媚诱人的rou欲。谢云流思绪混沌,他本想说些好听的话,比如什么“玉软花柔,弱骨丰肌,春藏麝脐,花翻露蒂”,再比如什么“袅者如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但他说不出来,他一开口,说的仍是颠三倒四的话,“我后来才知道,重茂骗了我很久,又或者是,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却不愿意相信他在骗我……可我也说不上多么恨他,骗过我的人太多了,李忘生,你也是,你明明可以骗得久些,我知道,对你不好的,你就不再喜欢了,要说趋利避害、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虚情假意,说一套,做一套,没有谁可以比得过你,只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在骗我这件事上,多下下工夫呢?我会很高兴的,也会相信你没有骗我……你为什么要掉眼泪?牡丹仰者如悦,你应该笑,不该哭的。”

    残雪的锋刃闪烁着寒光,剑柄冰冷,摩挲着李忘生微张的xue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