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凉秋清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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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秋清花睡去 江南上秋,草木清凉,云气淡远。大瑀垂拱二十九年,弦月重楼。南都英王府银烛高照、华庭玳筵。 英王一身锦绣含笑把盏,席间谈笑不绝。江左宋氏的三爷宋文鹤坐在华筵右首,正向英王细述今日几位要紧伶人的底细。英王不时点头微笑,下首十番乐人细吹一支《到秋来》。 今日王府秋宴,宋家来的不止宋三,还有如今的家主宋纯仁。两人是带着家班来的。 英王同宋府优伶早是熟惯,直截问文鹤今日可是柳官儿压台。 柳官儿倒是来了,却尚不曾上妆。今日不是他的场。 文鹤微笑奏禀:“今夜不是柳儿,倒是个殿下不曾见过的孩子。因殿下吩咐要扮《秋江》,学生想着那孩子扮相还俊俏些,斗胆带了来。十几岁的毛孩子没经过世面,不过仗着几分灵气,有屈殿下尊听。” 英王浓眉一挑,含笑就要问那孩子名姓,十番乐人早已退去,鼓师轻击小锣,四折的《玉簪记》载月开场。 一个俊秀小生缓步踱来,粉雕玉琢、长身玉立。那人灯火昏黄中将秋波一扫,便如月下琉璃清光流转。背后丝竹轻起: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 座下交声赞叹,英王向纯仁举杯,纯仁僵对着台上全不曾瞧见,文鹤连忙代兄长应付过去。 上头明官儿仍在唱:“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戏正在好处、宾主同欢,唯纯仁如坐针毡、怔忡惶然。英王冷眼瞧见,垂眸绷下一丝微笑。 明官儿唱完退场,彩玉抱着琴就要上来。管家急匆匆打外头进来向纯仁一阵耳语,纯仁立刻变了脸色,文鹤余光瞥大哥一眼,没说什么。纯仁起身向文鹤低语几句,不及向英王辞行,匆匆离了席。 文鹤代大哥告罪,家中五弟有些急事需大哥处置,都是些扫兴事,不敢败了殿下兴致。 英王只作不理,埋怨两句带过去,继续看戏不提。 纯仁踩着“妙常”的“粉墙花影自重重”几乎奔出门去,等不得管家,自要了匹快马猛抽一鞭狂奔而去。他恨不能策马直奔长洲,怎奈五百里路,心中是咫尺,脚下却是天涯。 管家急安顿舟楫,几人夤夜催舟直奔长洲。到家已是三日后,夜交三更。五爷澄信的小厮守在门口,一见纯仁立即闪身上前,凑近了低声急道:“我们爷那边正等着大爷呢,求爷爷快着些!” 纯仁立时红了眼圈,也不回自己院子,急急就往五房去了。 不多时赶在澄信屋前,五房朱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澄信的僮儿小辰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拿袖子抹着眼睛,一见纯仁立刻转身跑进去,口中连声唤着“耶耶”。纯仁不敢擅入,留在门外等候。四下静寂无声,下人像是尽被支走了。 不一会,澄信打里间出来红着眼唤声“大哥”。纯仁讪讪不能开口,澄信连忙摆手,“大哥快进去罢,丹歌不成了!”说着目中又是一酸,侧首强忍下去。 纯仁登时有如铡刀落颈、心作两截,澄信还向内指指,纯仁对了隔扇一忍再忍,将些笑挂在脸上,伸手推门。 梅花帐里,五奶奶俞氏面朝里睡着,脸上早瘦尽了,眼窝凹着,面色枯黄。她双眸紧闭,一只手露在外头却是指甲紧紧掐在rou里。纯仁走近了,按着那手唤句“丹歌”。俞氏没动静。他拉了她手揉搓着,一会儿再唤一遍。半晌,俞氏终于回头,半抬眸觑一眼,朦胧中瞧不清楚,她模糊问着:“信郎?还是纯郎?” 纯仁泪早流下来,“鹤儿!” 丹歌听见挣起身子将银条似的臂膀缠在纯仁肩上:“我的哥哥!你可来了!再迟些奴等不得你了!”纯仁登时剜心刺骨,抱紧了哭道:“我的好jiejie!仁义痴心的jiejie!我没用!什么放屁的家主,到如今这步田地,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和孩子!我算甚么东西!” 丹歌一阵发昏,苦苦撑道:“横竖我没那样的命,我儿子也没那样的命!”她凄然笑道:“等我死了,牌位上好歹写个宋门俞氏,也差不多少,我将就罢了。” 纯仁听得就要放声大哭,死死搂着丹歌口中反复是“我的好jiejie”。丹歌缓了缓又道:“我的冤家,我不成了。有些话只好嘱咐你。”纯仁连忙否认,丹歌摇头:“别说这些没用的,仔细听我说。”纯仁又住了口,丹歌咽泪道:“我对不起信郎,你这哥哥做得也亏心,今后多顾着信郎和两个孩子些!”纯仁点头,“我知道!不消你嘱咐。” “还有两个孩子……” “一旦有机会我便过……” 丹歌用力摇头,“我正要劝你这个。莫动过继的念头,事已至此,留给信郎罢!比受你那嫡妻辖制好些,再若给他两个磋磨死了……我只这点骨血,万一有个好歹,将来谁给我和信郎一碗浆水!”说着放声悲泣:“我苦命的孩儿!为娘害了你们……” 丹歌边哭,下腹刀戳般的痛,草纸被褥早红一片,眼睛直往上插。纯仁紧紧搂着唤她小名儿、吻她鸦云,丹歌半晌缓过来恨恨哭道:“纯郎,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的!我好恨!我恨我的命,恨你的爹,恨那个不长眼的月老!” “……我的冤家!舍不下的冤家,你让奴怎生撇得下……” 纯仁已说不出话,苍天无眼至此,自己无用如斯,还不如随丹歌一齐去了。 丹歌忽然尽力扯住纯仁襟袖,张大眼睛死死望在纯仁眼底,“我走了,你可会忘记我?”纯仁心作石裂,哑声哭道:“我的好鹤儿!放一百个心,有我一日便记着你一日,种地的忘了庄稼、皇帝忘了玉玺,我也忘不了你呀!” 丹歌咬一阵嘴唇笑着滚下泪来,“我的好哥哥,奴在下头等着你,下辈子好歹拉着手一起走……”一面说,渐渐就阖了眼,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纯仁怔怔看着被褥上那滩血迹缓缓浸开。 丹歌不再言语,手仍攥着纯仁衣袖。纯仁抱着边抚她面庞,将些过往细细说与她听。 “……那时你偏说要娶我做媳妇,回家逼着你母亲给我下聘书。后来竟真拿来了,”纯仁微笑。“我也竟信了。还去问三叔,究竟是男家下聘还是女家……再后来……你聘书上是澄哥儿名字……” “我那时想,若当初你那张聘书作了数该多好。我去给你做媳妇,丹歌……” 纯仁涕泪纵横,丹歌仍阖着眼。 “后来你往我家听戏,偏说那石山子后头有机窍,里头能藏人,拉着我陪你找。机窍没寻着,你跺脚跟我抱怨,‘你家《惊梦》是假的,她俩石山子后头甚么也没!’”纯仁忽然停住,一会儿痴笑道:“……再后来,你来了。它便不是假的了。” 丹歌眸底沁泪,唇角缓缓勾出一抹微笑。纯仁将丹歌搂得再紧些。一会儿,丹歌模糊嘤嘤道:“这回去唱的什么?” “《玉簪记》,明官儿和彩玉。” 丹歌勉强睁眼,发一回怔。“《秋江》……凄凉了些……”说着又笑了,“我记着你给我唱过。” 纯仁忆起旧事也笑了。他的曲子都是百花绽后枕席上唱给丹歌的,她自是记起了欲仙/欲死春梦迷离中的那些曲儿。 “再唱与我听一回罢。” “好。要听什么?” 怀中好一阵没动静,丹歌又阖了眼,唯那只手还紧紧攥着。 “不听《秋江》。”声如隔岸。 澄信守在外头,小辰在他膝上哭得已是睡着了,里头传来几句清唱。人前从来矜贵威严的家主,他的大哥,小声哼着一支【滴滴金】:“……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澄信撑不住半句抽噎,泪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