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ream of Camellia》（半架空，清水）
01 “朝仓大少爷，你该醒了。” 朝仓陆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整个卷到怀里，嘴里嘟嚷囔囔： “再让我睡会儿……” 来喊他起床的人没有继续使用言语过多纠缠，而是直接快步走到窗户边，鞋跟敲击木制地板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窗帘被哗的一声拉开，早晨新鲜的阳光径直向小陆扑过来，放肆地跳到他的眼皮上。小陆感受到刺目的光线，不由得皱着眉掀了掀眼帘。 “好刺眼……莱姆，能不能把窗帘拉上……” ……哎，等等，不对，地下基地哪里来的窗户…… ……还有，刚才的声音……好像不是莱姆…… 小陆在朦胧之中觉察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战士的本能让他骤然清醒，他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绷紧了身体进入防备的状态。只是他起身的动作过于用力，强大的身体素质让他的头与天花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回的天花板很结实，只有小陆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啧。” 小陆揉着疑似鼓包的头顶，听到身侧响起了冷淡的男性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站在他床边的，正是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伏井出K。 而且是：伏井出K·限定女仆装ver。 这位新上任的女仆穿着传统的制服，一身黑色的衬衫长裙垂到脚腕处，露出鞋型圆润的系带皮鞋。白色的翻领贴在脖颈处，肩袖处有着微微的鼓起，而挂在肩上镶嵌着花边的围裙肩带则使得肩膀看上去更加宽阔。他头上还带着配套的女仆发饰，一圈白色的发带微微压着头发，使刘海柔顺地垂下。 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的的确确是一位仪态端正、训练有素的专业女仆。但他此时环抱着胳膊，对这个家的大少爷露出嫌弃的表情。 “我本为你接近而立之年会稳重点的，朝仓陆。 “看来这个房子的天花板选得还不够高啊。” 信息量实在太大，小陆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到底是先问伏井出K“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赔个笑脸夸奖一下“这套衣服还挺适合你的”缓解一下气氛；还是对伏井出K话语中的“而立之年”表示一下关于时间的疑惑呢？ 小陆纠结再三，最终发出了一声仿佛见鬼的惨叫。 “……你不要过来啊！” 原因无他，伏井出K手里端起一沓叠放整齐的衣服向朝仓陆走来。 “你该洗漱穿衣了，大少爷。” “……所以，让我自己来！” 伏井出K似乎就等待着小陆这句话，他立刻干脆地把手中的衣服抛到了小陆的身边，潇洒地转身离开，并很贴心地把房间的门轻轻阖上。 “给你三十分钟。之后，下楼吃饭。” 小陆瞄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时钟，六点三十。这个时间点他应该是在星云庄那张狭小的沙发床上蒙头大睡。 如今这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他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一个很大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很空旷。房间没有过多被使用过的痕迹，似乎是主人刚住进来不久，又或是不经常住在这里。房间里还有一个小隔间，小陆打开一看，是自带的盥洗室。水池边摆放着崭新的洗漱用品，包装都没有拆开。朝仓陆抬头一看，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确实不是他熟悉的自己。 镜子中的，明显是更加“成熟”的朝仓陆。小陆下意识地凑近了镜面，抹了一把脸，感受到唇角与下颚胡须的粗粝。他杂乱蜷曲的头发被修剪得干净利落；褪去了婴儿肥的脸，展露了成熟男性该有的坚毅轮廓。这真的是他吗？他似乎有点不敢去确定……毕竟，他还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自己……但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他所熟悉的，时间似乎并没有改变他的内在。 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成熟版的朝仓陆”。他明明昨天还在地下基地里计算着便利店的周二折扣组合，为何一觉醒来就跨越了漫长的时间来到了十年之后？这是梦吗？某种幻境？还是时间穿越？他在脑内模拟了几种可能性，但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觉得头已经开始痛了起来。是睡眠不足吗？如果莱姆在的话就好了，至少他还有人可以商量。 对了，莱姆？莱姆！ “小陆，我在。” 熟悉的电子女声在耳畔响起，小陆被吓得身体一颤。他下意识地念了一声莱姆的名字，没想到真的召唤出了她。在与莱姆来来回回的一问一答中，小陆终于有些了解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情况。 “唔……所以……现在是十年后……”小陆一边刷着牙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贝利亚和伏井出K也没有死……这座房子是他们在地球的住处……” 说到这栋奢华的洋房，根据莱姆所说，是伏井出K一掷千金全款买下的。小陆不免有点羡慕，毕竟他的主食仍然是便利店的泡面和临期打折便当。 小陆一边刷牙一边念念叨叨复述了一遍莱姆提供的信息。他含着清水咕嘟咕嘟冲洗着口腔，然后吐出漱口水，打开水龙头，看着泡沫顺着瓷白的水池内壁消失在下水口。 “……不对啊……就算他们还活着……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他疑惑地问，“甚至和他们住在一起？” “小陆，这有什么不对的吗？”莱姆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更加疑惑，“首先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你并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你只会在周末或者节日的时候偶尔回来。这一次，是你主动要求回来的，作为他们搬进新家的助手。 “而且，小陆，有一句话，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经常回来看望父母，不是身为子女该做的事情吗？’” “……唉？”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他朝仓陆有个外星爹这件事人尽皆知……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母亲”？ 朝仓陆的叫声再一次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开。 正在楼下摆放餐具的伏井出K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餐盘。 朝仓陆，整个房子就听见你的鬼叫！ 愤怒的女仆走上二楼，进入小陆隔壁的房间。这是一个装潢梦幻的儿童房，粉色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可爱贴纸。房顶上垂着旋转着的风铃。房间中心的儿童床上，小小的女孩子正睡得香甜。 伏井出K靠在儿童床的扶手边，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把meimei吵醒。 02 清晨五点，伏井出K开始了作为女仆一天的工作。 他翻开手边的记事簿，大致阅览一下今日的工作内容。他很快地换上了适合在花圃工作的服装，戴上塑胶手套，进行园丁的工作。园圃中栽植了各种植物，茶花已经在这个八月开放了，花盘饱满，花色鲜艳，明黄色的蕊心在粉色花瓣的映衬下更加显眼，像极了黑暗中一点黄澄澄的火焰。他剪下一枝，准备放在贝利亚的房间。 之后他去洗衣房取出了烘干的衣服，熨烫得服帖柔顺。他叠得平整，在六点的时候，送去了贝利亚的房间。 贝利亚并没有规律的睡眠时间，又或者他根本不需要睡觉。事实上，在凌晨伏井出K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不得不承认，他对于伏井出K究竟要做什么有点在意。当穿着女仆装的伏井出K走进来，贝利亚无奈道：“伏井出K，你在搞些什么？” 伏井出K只是笑着回答：“请让我为您更衣，贝利亚大人。” 为主人更衣也是女仆的工作之一。说是衣服，实际上是贝利亚的红色披风。贝利亚此时是人类大小的巨人形态，并无着装的必要。在地球呆久了，贝利亚有时也觉得，自己会变得越来越像人类。留在地球，这究竟是谁的愿望？是伏井出K的愿望吗？而他竟然就那样允许了伏井出K的愿望？他已经如此纵容伏井出K了吗？ 【“如果贝利亚大人不愿意的话，我们回去到银河帝国。” 彼时，伏井出K也反复问询过他的意见。贝利亚想了想，看着伏井出K怀中人类模样的婴孩，他略带僵硬地回答道： “那么，暂时在地球呆一阵子吧。” 银河帝国并不适合这样的孩子呆在那里，这点认知，贝利亚还是有的。】 伏井出K绕到贝利亚身后，小心地展开红色的披风。他的个子比起贝利亚来说还是要矮一些，因此他不得不踮起脚尖把披风的系带围在贝利亚的脖子上。他柔软的手臂摩擦着贝利亚的肩背，贝利亚颇觉得不自在，突然伸手拽住了伏井出K绕过来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拽着转到自己面前。他按住了伏井出K的肩膀，对他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的小女仆倒也不坚持，只是笑意盈盈：“那么，有劳贝利亚大人了。” 贝利亚床边的柜子上摆放着透明的长颈玻璃花瓶，里面放着一枝昨日的茶花。伏井出K将其取出，换上了今日份的新鲜花枝。 “我今日的心意，请问贝利亚大人接收到了吗？” 贝利亚捏住他的下巴，用亲吻回应了他。 03 小陆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完全不想走出去面对自己的“父母”。 “小陆，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莱姆评价道，“如果你有什么烦恼，请告诉我。” “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们所认识的小陆啊！”小陆双手托腮，一脸苦恼，“莱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我并不这么认为。”莱姆一本正经道，“你就是朝仓陆。关于你缺失的记忆，完全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你的头部应该是遭到了巨大冲击，所以导致了暂时性的失忆。小陆，我建议你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但我真的没有受伤啊！”小陆烦躁地用双拳砸着身下的床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根本就是虚假的、玩笑般的——我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所以，这是梦吧！” “我并不认为这是梦境。”莱姆接话，“我认为，你所说的关于你的故事才是你的梦境。小陆，你究竟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人在受到刺激的时候，可能会虚构过去来保护自己……” “打住打住打住！莱姆，谢谢你为我找了这么多理由。我决定了，我要一觉睡回去！” 小陆正要自暴自弃地要往床上一倒，房间的门被重重敲响。伏井出K阴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朝仓陆，你还要我三催四请吗？出来吃饭！” ＊＊＊＊＊ 用餐的场合，对于这位十九岁的朝仓陆来说，依然充满了惊喜与惊吓。 他从楼梯走下一楼，首先就看见他那久违的、凶神恶煞的外星爹静静地坐在饭桌旁，面前摆放着精心烹调的西式早餐。原来外星爹也要吃人类的食物啊……不对，这不是重点。面对许久未见的父亲，他应当作出怎样的反应呢？一时之间他只有一种由衷的欣慰，这位曾给予他特殊命运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中，竟然还如此平常地活着。此时，一种熟悉的本能驱动了他的身体，指导着他二十九岁的朝仓陆通常会做的事情。 “父亲，早上好。”一句随性的问安以成熟男性沉稳的声音发出来。二十九岁的朝仓陆面对维持着黑暗巨人形态的父亲，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应感。尽管他根本看不透父亲那双混沌的眼睛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对儿子的问候，贝利亚以轻点一下头作为回应。 他们的相处方式完全就是一对普通的父子。 相处尽管算是和谐，小陆还是选择坐在距离贝利亚最远的位置上——贝利亚的对面。站在一边的女仆伏井出K在他面前铺上了桌布，端上来一份传统的日式早餐：鱼类、豆腐味增汤、米饭、蔬菜。小陆轻声说了句谢谢，飞快地拿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热汤。 ……好好吃。 这种味道……他为什么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这是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感受吗…… 他抬起头，想找机会感谢一下伏井出K的精湛厨艺，却眼见着他怀抱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把小女孩放在了餐桌旁的儿童座椅上。 小女孩的面前摆着造型可爱的儿童餐，她正在学习自己吃饭，握紧了卡通叉子想要叉起一根香肠。但她毕竟使用还不熟练，叉子用力地戳了几下，在餐盘里敲出咚咚的声音。 朝仓陆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这这这……这又是哪里来的孩子…… 感受到他的视线，伏井出K瞪了他一眼。 “你又怎么了朝仓陆？自己的亲生meimei都不认识了吗？你从今天早晨起就不太对劲。大脑出了问题提前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可以及时和你断绝亲子关系。” 啪——这是汤匙落在碗中的声音。 小陆那不太擅长思考复杂问题的大脑突然开始高速转动。 他有个meimei。 二十九岁的他，有个meimei。 他们共同的父亲，贝利亚。 至于他们共同的母亲。 “我们”，“亲子关系”。 好的，他明白了。 小陆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用尽全力对着伏井出K吐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词汇。 “……母亲。” 他酝酿了全力，但话到嘴边，如同一个膨胀到极致的肥皂泡泡破碎了，只留下一个短促即逝的音节。伏井出K好像也没有听见，仍然专心细致地照顾着小女儿。 挽救了祸从口出的危机，小陆送了一口气，紧接着在心中稍稍唾弃了一下自己——不要这么快就接受这些奇怪的设定啊！ 话说回来，吃完饭他要做什么啊？他现在二十九了，是不是等会儿可以找个工作的理由偷溜啊…… 小陆狼吞虎咽地扫光了早餐，双手合十郑重地说了一句：“各位，我吃饱了。我先走一步……” “去哪儿？给我坐下。” 这具身体似乎很习惯伏井出K的各种命令。小陆在伏井出K锐利的目光中乖乖地稳下了按捺不住的大腿。 “……那什么……我应该要去工作了吧？” 盛气凌人的女仆挑了挑眉毛：“今天是周末，你哪来的工作？你今天的工作就是帮我整理仓库。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睡了一觉你都忘了？” “……哈哈、哈哈哈，”小陆讪笑，“对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好像真的想起来了什么。 【“K，听说你和父亲搬家了？那我这个周末会回去帮忙的……嗯，我也想回去看看小爱……啊，工作？工作没问题的……抱歉，制作人在叫我了……嗯，周末见。”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朝仓陆靠在角落里小声地打着电话。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小陆匆匆挂了电话，转身投入了工作。】 小陆完全不清楚为什么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他干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能选择观察身边的人。他仔细打量着自己多出来的这个meimei——他不太会辨认小孩子的年龄，只觉得她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棉花糖似的，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头发又细又软，发梢还带着俏皮的小卷儿，浅蓝色的眼瞳像宝石一样亮晶晶。 她叫什么名字…… “爱。”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失智，meimei的名字还是记得的啊。” 嘴上不饶人，伏井出K手上的动作倒是很温柔。小姑娘把酱汁吃得满嘴都是，伏井出K用方帕温柔地为她擦拭。 小姑娘听到兄长喊他的名字，开心地就要往小陆那个方向扑过去。小陆担心她摔下来，迅速地站起身，伸出手臂要接住她。小姑娘从儿童座椅上站起来，向小陆挥舞着藕节般的手臂。小陆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放低身体，让小姑娘环住他的脖子。 好轻……好温暖…… 这就是小孩子吗…… 小陆抱着自己的meimei，他的心已经被小姑娘甜美的笑脸融化了。 爱，多好的名字啊。 为她选择了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想要给予她很多很多的爱。 04 早餐过后的工作是仓库扫除。仓库是一幢单独的屋子，在整个住宅的另一侧。伏井出K带着朝仓陆穿过园圃。园圃中是大片的绿色，唯一夺目的便是那一丛盛放的茶花。小陆觉得很是眼熟，毕竟这种花卉在日本并不少见，也是很常见的一种文化意象。 “……请问，那是山茶吗？”小陆问道。 “对。” 不过，这山茶开放的时节似乎与他印象中的有所不同。八月的日光是如此热烈，小陆抹了把头上的薄汗，进入阴暗的仓库时才觉得好些。 仓库是用木板简易搭建的，不久之前雨季刚结束，一股木头特有的潮湿气味挥之不去。在里面呆久了却更是闷热不堪。伏井出K穿着长袖长裙，也觉得有些不便，便准备把裙摆提起来。小陆心说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说到女仆装，他当然只能联想到那些点缀着蕾丝的轻薄内衣，但男人的裙下……怎么想还是怪怪的吧？ “怎么，你很想看吗？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伏井出K把裙摆提到膝盖处，多余的部分用围裙的系带扎在腰上。他并没有穿什么花哨的内衣，裙底是一条很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难看的长款南瓜裤，宽松的裤腿倒是衬出他细长的跟腱形状。 小陆只感到如释重负。 “……所以……我能问问……你穿着女仆装的理由吗？”小陆小心翼翼。 伏井出K回答得倒是爽快：“我受邀写一本发生在19世纪英国的悬疑剧本。第一个凶案地点就是仓库哦。怎么，你想给我提供点素材吗？” 小陆缩了缩脖子：“……不、不必了。” 仓库里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有的敞开着，有的则仍被胶带密封着。伏井出Ｋ抽出一根长筒状的纸卷，展开来是一张水粉颜料画。由于受潮了，画上的内容已经糊在一起，难以辨认。不过最右下角的名字倒是还能看清：朝仓陆。 ＂哎，这个是……＂ ＂这是你上艺术大学时的作业，不记得了吗？＂女仆把纸卷放到一旁，又从箱子里搬出一本本厚重的教材。他随手翻了翻其中一本，里面夹着的纸张掉了下来。女仆捡起来，轻笑一声，忍不住发出嘲讽：＂是你第一学期的成绩单啊，几乎半数不通过。你总是能让我大开眼界呢，朝仓陆。＂ ＂……等等……你说我，念了艺术大学？＂ 先不论半红的成绩单，念大学这件事就足以让朝仓陆讶异。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念大学。他很早之前就没有再继续念书了，一来是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源，二来也深知自己不是念书的这块料。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朝仓陆？不过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你已经记不清了吗？＂女仆丢下手中的东西，蹲在地上侧头看他，＂说起来，我当时赞助你的一部分学费，你至今没有还清。＂ ＂……我……为什么我会选择去艺术大学啊……＂ 提起这件事，伏井出Ｋ仍觉得好笑：＂当初是谁一腔热血想要去闪光侠的制作公司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眼前闪过无数模糊的画面，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一边打工、一边发奋读书，还要偶尔变身捷德保护地球的安全。辛苦的日子到大学也没有结束，尽管有伏井出Ｋ的资助，他还是选择自己承担大部分的学费。工作挤占了他的许多时间，再加上他是半路出家，并没有扎实的基础，大学留了一级才勉强毕业。 ＂废柴如你，唯一能入眼的，就是你拍的这些照片吧。＂女仆拆开另一个箱子，取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转身抛给小陆，＂拿着。＂ 明显是自己出钱印刷的粗糙摄影集，几乎不含有什么设计的元素，铜版纸的简易封面上是大写加粗的文字：＂朝仓陆摄影集1＂。照片大多数是风景，少有几张人像。朝仓陆是个很粗糙的人，但他却意外在这方面有着极强的敏锐，这或许就来自伏井出Ｋ的文艺细胞。他很擅长用相机捕捉那些恰到好处的瞬间，不加修饰的、那种最原始、最自然的美丽。 而这种长期锻炼的敏锐，也为他在日后偶尔的战斗中，增加了几分胜算。 摄影集的最后，是作者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朝仓陆，二十五岁。很高兴我终于攒够了足够的作品来制作这第一本摄影集，都是我非常喜欢的瞬间，希望看到这些照片的你，也会和我一样觉得＂啊，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曾经去过很多特别的地方——这些故事现在还不能透露。但我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个地球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这里也有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所以我要留在这里。对了，还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截至这本摄影集印刷的日子，我已经成功被我心仪的公司录用了。或许大家以后会在电视上看见我的名字哦。】 “你每次都会寄一本回来……接好了。” 小陆翻开第二本摄影集。里面的风景照变少了，多了很多小孩子的照片——那就是他的meimei。 【大家好，又见面了！我是朝仓陆，二十七岁。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一次友情出演的可爱小模特？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这是我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meimei。我非常感谢她的到来，她使我的家庭更加完整了。或许以后有机会，大家也会看到我的父母哦！请大家继续支持我！】 摄影集还有第三本。这一本的照片风格有些许不同——比之前两本，变得有些沉郁、压抑，拍摄者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很抱歉，这一次的后记会有一些长。我首先要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三十岁的时候，我会辞职，正式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我希望走遍世界，记录下这个地球的一切。 关于做下这个决定的原因，请大家先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从小时候起就是闪光侠的粉丝了——成为正义的英雄是我的梦想——这种大家在小的时候都经历过的吧？没想到我在十九岁的时候梦想成真了——具体的情况我暂时还不能说。我成为了一名英雄，保护了这里，也去过很多地方保护了别人的家园。然而我很快发现我并不属于其他任何地方，我不能够一直漂泊在无尽的宇宙中。英雄也要休息，也要吃饭睡觉，也要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最后我还是回到了我的家乡。我想要从事我喜欢的工作，所以我重新开始学业，最后也成功进入了心仪的制作公司。我看见了一个英雄的传说背后无数人付出的努力，我似乎开始明白，所谓的英雄——也可以是那些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但普通人的生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常常听人说，当自己喜欢的事情变成工作的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么有趣了。我突然开始对我的工作感到厌倦……很抱歉在这里说一些让人沮丧的事情……总之，我想要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开始。 但我不会在外面漂泊，我最后还是会回来。我的家人就在这里。我的家就在这里。】 小陆啪的一声阖上了摄影集，他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那是新旧年交替的时候，12月31日他仍然加班到临近午夜。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公司里出来，他站在路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赶不上去到父母家的最后一班电车了。天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点，他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把手揣到口袋里捂热。路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长长的汽车喇叭声。他循声望去，一辆拉风的越野车缓缓降下了车窗，驾驶位上的伏井出K向他招了招手。 “朝仓陆，别磨蹭了，快上车！” 怎么会…… 小陆鼻子一酸。 他坐上后座，副驾驶上的贝利亚沉默地把熟睡的meimei放到了他的手中。meimei恬静的睡脸一扫他的疲惫。 “……谢谢……”他刚要说话，车闪电般地冲了出去。这是小陆第一次坐伏井出K的车，伏井出K的驾驶风格可谓狂野。小陆赶紧抱稳了怀中的小姑娘，防止她被行驶的颠簸惊醒。 一路上小陆沉默不语。过去他与双亲团聚的时候总有很多话。记得工作第一年的元旦，他用并不多的工资买了许多东西回家，在餐桌上聊起自己的工作时，难掩兴奋之色。他被分配在了摄影组，但也会帮忙做做其他杂活。他对于拍摄现场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对贝利亚和伏井出K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但这几年里他似乎越来越少地在父母面前提起自己的工作，似乎一切都在偏离他原先设想好的轨道。成年人的世界有许多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几次摔得头破血流，在伤疤愈合的过程中，他终于觉察到了梦想与现实的差距。 这很残酷，却也是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 从车内后视镜里能看到他脸上的倦色。贝利亚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不想呆在地球的话，就回去继承银河帝国。把银河帝国打理好，将来也好交给你的meimei。” 啊，meimei。 他凝视着怀中的胞妹。他知道她的人生轨迹将会与他完全不同。等到足够的年龄时，她就会接受帝国继承人的培训。她会比他更加优秀，更加坚韧，她生来就是为了站在那个位置上。 但他不一样。 “……没关系的。”他笑了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有自己的打算。” 从十九岁起，他就学会了面对自己的命运，学会了如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今他更加成熟，就算在父亲面前，也不会惧于他的威压而让步。】 这些零散的记忆片段，是十九岁的朝仓陆从未设想过的一种人生——这明明就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未来。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强健的、粗糙的成年男性的手。那些时间的痕迹于他太过陌生。 这怎么会是他的人生？ 可那些缺失的记忆实实在在地回溯进他的身体，填补了这几年的空缺。他似乎在逐渐“成为”这个二十九岁的朝仓陆，逐渐拥有这段他不敢去奢望的人生。 这是梦境吗？是十九岁朝仓陆的梦境吗？抑或是，十九岁的朝仓陆，才是二十九岁的朝仓陆虚构出来的人生？ 他们前十九年的命运别无二致，只在十九岁这一年、只在那短短几个月当中发生了分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05 整理仓库的工作在上午完成了。午餐的时候伏井出K宣布了下午的日程，一大家子共同出门。 出门之前伏井出K终于换回了小陆熟悉的风格——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优雅男性。这样的伏井出K他再熟悉不过了——以至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有些毛骨悚然的事实： 伏井出K现在的模样，竟与十年之前几乎完全相同，他的身上看不出岁月推移的迹象。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那双眼睛吧。 十年之前，他曾经对伏井出K说过：“你就是一具空壳。”他想，他真可怜啊。因为那双眼睛里，竟然除了癫狂的执拗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今日，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更丰富的内容，流光溢彩的，每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同的光泽。 原因很简单，一定是贝利亚。 曾经那个只有一厢情愿的伏井出K，终于得到了他所希求的贝利亚的目光。 他们——他们之间，竟然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插足了。 正如此刻。 小陆推着meimei的婴儿车慢慢走在后面。前方贝利亚与伏井出K并肩而行。贝利亚使用了伏井出K改造过的视觉干扰装置，并不需要化作人类的形态，也可以走入人群。伏井出K挨着贝利亚，总在关心着贝利亚实时的感受和身体状况。后来贝利亚估计也是觉得麻烦，抓住了伏井出K的手，让他无话可说。 小陆能看见伏井出K被贝利亚突然抓住手时肩胛忽地紧缩，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们之间是松弛的。伏井出K再也毋需时时刻刻费尽心思、如履薄冰，去忧虑自己的一言一行能否令贝利亚满意。 他们是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里，没有人会对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但他们也是这里最特殊的两个人——不，在这个地球上，甚至于这个宇宙中，他们都是最特殊的。 除了他们自己，恐怕就连宇宙中最为才华横溢的诗人，都不敢写出黑暗巨人与最后一个斯特鲁姆星人结合的动人篇章吧。 这种生活、真不算糟糕。 我有点羡慕你了啊，二十九岁的朝仓陆。 ＊＊＊＊＊ 后来他们买了一些meimei的衣物和日用品。伏井出K还为小陆买了一套合身的西服套装，今晚就会用到。那是一个出版界的内部宴会，伏井出K会带着小陆参加。 “你有机会认识业内有名的编剧和作家老师，这对你的拓展工作人脉很有用吧？别给我不识相，到时候好好表现。” “……还有，这是你提前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伏井出K回头对他说道。 06 从酒会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朝仓陆却难以入眠。他在酒会上喝了一些高浓度酒，酒精烧得他食管与胃部灼痛。他辗转反侧，觉得身体内部像有一团火在燃烧，胃部越来越痛。他感到难受，想要呕吐。他冲到厕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身体的不适拉拢来更多痛苦的记忆，他想到很多。譬如他还很小的时候会被其他小朋友嘲笑；譬如学校里同班同学有意无意的孤立；譬如他问遍周围所有人都得不到关于双亲的信息……又譬如他十九岁的时候经历了获得血亲又失去的痛苦，那个时候他明明都看见了……是他亲眼目睹父亲的终结…… 所以，这个贝利亚还活着的未来，又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他重新躺回床上，依旧把飘渺的目光投向天花板。这个房间对他来说堪称奢华，床铺也是足够柔软，但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安睡。他既害怕入睡，又想要睡着。入睡就意味着一觉醒来梦境终结的可能，意味着一时之间得到的东西转瞬就会失去；但他又想要睡着，想要逃回他那个孤独的地下基地，那才是他的家，而这里的一切，他根本不可能拥有。 他顿然觉得好无助、好迷茫、好害怕。他想要有可以依靠的人，他想要有可以求助的人。他想要——他想要父母——可以让他撒娇的父母。 而现在，他的父母就在他的身边。 二十九岁的男人，向父母撒娇，会很奇怪吗？ ——可他明明只有十九岁，从来没有向父母撒过娇。 ＂那个，我有些事可以和你们商量吗……＂ 他冒冒失失地推开了贝利亚房间的门，然后倏然僵硬在了原地。 就算背对着他，他也可以猜到贝利亚和骑坐在贝利亚身上的伏井出Ｋ准备做什么。 ＂臭小子，你不懂得礼貌吗！＂贝利亚怒吼道。 ＂……对、对不起！＂ 小陆猛地转身，用力把房门关上。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房间里的昏黄灯光从门缝溢出。他迈不开脚步，就靠在房门后，感觉灼热的胃部和食管越来越痛。 ＂……我……＂他眨了一下眼睛，咸咸的温热液体擦过嘴唇，＂……我不太舒服……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请问……能告诉我怎么办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伏井出Ｋ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响起。 ＂贝利亚大人，这是我们二十九岁的儿子在向我们撒娇呢。＂ 小陆已分辨不出伏井出K话语中的情绪。他扬起头，越来越多的液体在他的脸颊上奔跑，他张开嘴巴，让那些液体落进他的咽喉。 ＂……拜托了……＂ ＂对于贝利亚大人来说，我们的儿子还算个婴儿。这样的话，倒也没有关系。＂ 伏井出Ｋ边整理女仆制服边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站在光里，对朝仓陆淡淡道：＂来吧，和我去弄点解酒的东西。毕竟照顾你，也是女仆的责任之一。＂ 07 “感觉好点儿了吗？” 小陆缩在被子里点点头。 “那么，作为今天最后的工作，我就送你一个睡前故事吧。”女仆站在小陆的床边，娓娓道来。 “有圣贤者，于梦中化为蝴蝶，翩然起舞，自由自在。这个梦境是如此的逼真，以至于圣人自梦中醒来之后，方惊觉自己是名人类，而非蝴蝶。 “但这真的是人类于梦中化蝶的故事吗？有没有可能是蝴蝶于梦中化作圣贤？这到底是谁的梦境？你又怎么想呢，朝仓陆？” 女仆的声音被抛进黑暗中，没有回响。 床上的少爷已然入睡，呼吸平稳悠长。 “……嗯……母……亲……” 朝仓陆于睡梦中发出极轻的梦呓，但在安静的房间中，仍旧被他身旁的伏井出K清晰捕捉到。 “……朝仓陆，这是第二次。没有下一次了。” 女仆收起自己的尾音，悄然离开。 “晚安。” 08 “小陆，起床了。” 电子少女没有起伏的机械声音随着主控灯的明灭而响起。“唔……”小陆拖着腔懒散地翻了个身，然后就从狭窄的沙发床上滚在了堆满杂物的地上。他的头磕到扔在地上的闪光侠光碟盒，吃痛地坐起了身。他揉了揉鸟窝一般的头发，薄毯被他缠在腰间。他逐渐放大的视野里，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地下基地，还是那个凌乱不堪的小屋子。 “早上好，莱姆。”他东倒西歪地洗脸刷牙，在冷水的刺激下他彻底清醒了。镜子里依然是那个他所熟悉的、还带着少年气的十九岁朝仓陆。 他晃晃脑袋，拍拍脸颊，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镜子里映照出的再也不是那个成熟男性的面孔。 “……什么嘛……那真的是个梦。” 他有些沮丧、有些不快、有些烦躁。或许是起床气还没有消去。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临期的三明治，粗暴地撕扯开包装纸，咬下去一大口。 好凉……一大早吃这些东西，感觉胃不太舒服。 他回想起梦中酒精带来的胃痛，揉了揉肚子，决定去烧一壶热水。莱姆趁他吃早饭的间隙，提醒他打工的时间快到了，并告知了他昨天发生的事情。 “小陆，你昨天睡了一天。这是不正常的。你经历了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满足了我对于家庭的所有幻想。我几乎以为那才是现实，而现在这个独自生活的我，才是我的梦境。 小陆将梦中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知了莱姆。 “小陆，根据你的描述，我只能判断这绝对不是发生在这个地球的事情。有很多反常的地方，例如已经死亡的人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以及，八月不可能是茶花的花期。” “我知道了莱姆，请你不要再说了。” 小陆厌烦地抓抓头发。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只因为我曾经和他们有过交集吗？” “昨天是七夕，小陆。我以为你会出门约会的。” “……莱姆你在胡说什么！还有，七夕不是已经过了吗？” “是最古老的七夕节日。与现代不同，七夕是传说中遥远相隔的恋人唯一可以相见的日子。小陆，有可能这并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被他人的梦境影响了。”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抱歉，这我无法解释。” 会做这个梦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伏井出K吧。他与贝利亚，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相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所以，那个人才会在特殊的节日里，搭建梦境的桥梁连接此岸与彼岸吗？ 吃完早饭，小陆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打工。他在通往电梯的通道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截植物的枝条，墨绿色的叶片带着一种漆质的光泽。 “莱姆，这是什么？” “是茶花的枝条。” “……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梦中见过已经盛放的花朵，但在现实中，还只是一根单调的花枝。 莱姆说得对，茶花不会在八月开放。 ——那么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陆低声笑起来。 无论这是谁的梦境，是朝仓陆的还是伏井出K的；无论谁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是十九岁的朝仓陆的还是二十九岁的朝仓陆的，都没有意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怎么样都可以。 伏井出K曾对朝仓陆说，你只是一个工具、只是一个劣质的复制品；而朝仓陆也曾说过，伏井出K只是一具空壳。他们并不理解彼此。 然而，他们心底深处所渴望的东西，竟然在某一瞬发生了重合。 他们都想要解开名为“贝利亚”的锁链，但并非想要挣脱，而只是想让冷酷的束缚变成温情的维系。 这一小段枝条并不来自什么无名之地，而就来自天文台边的空地，那里是一切的起点。而所有故事里的坐标，都被种上了成片的茶花。 莱姆说过，茶花代表着一句特别的话语。 这段特别的话语，就是对伏井出K命运最简短的刻写。 “My destiny is in your hands.” “我将我的一切都交予了您。 我所爱着的神明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