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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普洛夫的狗

    从万丽酒店走出来之后,第一个上来迎接曲衷的,是深秋的晚风。

    四面八方都是风口,阴匝匝地吹在脸上,无处可避的凉意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气温好像一秒入冬。

    申城的四季排布得并不均衡,尤其是从春转夏,由秋入冬,前两者就仿佛是个没多少话语权的无独叁,存在感极弱。

    曲衷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她现在身心俱疲,站在十字路口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回律所加班吗?还是算了,陈夕那个案子她什么结果都没能改变。虽说官司有输有赢,神韵也没追究什么,可这终归是她刑事辩护史上的一个败笔。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事情。

    这么想着,她便直接往街尽头的地铁站走。什么也不想,就想回家瘫着。

    等真正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人的空间又让她不得不去回忆刚刚和翟昰争吵过程中的细枝末节。

    越回忆越具体,想具体越生气。

    她不懂,他给微博发检察建议让那些人闭嘴,不就是想取悦她,和她开房吗?她如他所愿去和他开了,现在又发什么神经。

    最让曲衷生气的一点是,这开的可是万丽酒店的一间房,贵得要死。

    本来按照惯例,他俩是要A这钱的。现在想想,算了,都是他的错,他自己去付这1052块钱吧。

    至于她自己有没有错,不用管。

    因为曲衷是个刑事辩护律师。民法才讲过失相抵,原因大小。而刑法简单粗暴,泾渭分明。一个人要么有罪要么无罪,不会出现既做无罪辩护又做罪轻辩护的矛盾情况。

    而且她做错什么了,明明就是他先挑事。哪有炮友像他们这样动不动吵架的,真的很奇怪。

    曲衷此时此刻心中思绪万千,体内胸闷气短,恨不得泡一壶温咖啡送服24颗逍遥丸。

    可偏偏糟心的事上赶着凑到一起,扔在床头的手机接连振动两下。她捞起来一看,消息来自曲秋英,曲衷的姑姑:

    「丫头,最近降温了,注意保暖啊。」

    「对了,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进展呀?」

    先礼后兵,装腔作势,果然没好事。

    曲衷一清二楚,曲秋英其实就一传话的,曲万峰才是那个逼她相亲和结婚的间接正犯。

    这些消息曲衷已经看得麻木了,她直接长按聊天界面,点击了“删除该聊天”的选项,然后彻底关机。

    有意思吗?从她研究生毕业到现在,因为这个事情她和曲万峰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她甚至早已经把他拉黑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不依不饶,还派曲秋英过来打探消息。

    曲万峰,曲衷他爸。

    曲衷年幼时,他就和曲衷mama诉讼离婚了。当时为了争夺曲衷的抚养权,这个男人不惜当庭发誓终身不娶。

    后来曲衷被判给了他,他也信守承诺一直没有再婚。

    这么多年来,曲万峰一直忙于工作,鲜有时间陪伴曲衷,曲衷基本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既然从来没管过她,那就一直不要管啊。可他从曲衷研究生毕业那天开始,就发疯一样地给她安排相亲,一个接一个。

    曲衷那个时候初入职场,每天一堆破事,睡觉都没时间,还要应对曲万峰无休止的狂轰滥炸。

    原本以为只要装看不见就行。结果她毕业那年的国庆回家,一进家门,还没来得及缓缓,就被曲万峰喊到客厅,义正言辞地说要和她好好谈谈。

    曲衷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本就头疼反胃,加上已经料到他会说什么,她自然不配合,扭头就要进卧室。

    可曲万峰态度强硬,非要她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开始和她说相亲的事情。把这次这个男人吹得天花乱坠,并劝导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曲衷终于忍不住爆发:“你够了没有,我都说了我现在没那个心思,以后也不会有那个心思。你能不能放过我,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她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曲万峰想听的,他一改好商好量的语气,表情冷若冰霜:“你看看和你一个年纪的,二胎都生了。你现在不抓紧,以后更嫁不出去。”

    好啊,不光逼她结婚,还明示她生小孩是吧。

    曲衷顿时怒火攻心,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摇旗反抗:“我抓紧什么,抓紧你给我介绍的这些歪瓜裂枣,抓紧进入没有爱情的坟墓,最后抓紧让我的人生跟着一起埋葬是吗?”

    “你再说一遍!”曲万峰喝一声,音量激增,脸色刷地一下红了。

    没有底气的对手才会靠音量取胜,曲衷压根没被他唬住,她格外笃定地冷哼一声:“怎么,我哪点说的不对,还请您赐教?”

    曲万峰呼吸变粗,近乎高嚷,气性大得不像个已过半百的中年人:“这次给你介绍的男孩子这么优秀,申大研究生毕业,在申城有房有车,这条件到哪里找,你还不满意?啊?”

    “哦呦,好了不起啊,申大研究生。我闭着眼睛都能考进去的垃圾学校,你跟我说说他优秀在哪里?”曲衷胸口起伏,不屑愤懑到极致,“说白了就是看上他有房有车是吧,那这些东西上面写我名字还是写你名字了?”

    说着说着,曲衷莫名冷静了下来,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了一下:“和他结婚也行啊,先让他把车和房上面的产权人改成我的名字。毕竟我可不想结婚之后只得到一辆车的使用权,一个房子的居住权。”

    学了法律就是不一样啊,说话一套一套的,曲万峰被她呛得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他干脆直接承认:“对,人家有房有车,多少人排队等着嫁给他,就你不识好歹。你以为凭你自己,这辈子能在申城买房?”

    曲衷永远忘不掉那天他说这句话时,轻蔑又绝对的语气。

    她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没少给曲万峰长脸。考上研究生之后,曲万峰更是到处炫耀,说她以后前途无量。

    曲衷以为他至少是引她为傲的。

    可现在呢,他像个不审就判的昏官,上来就给她定了个死刑。说她一辈子也没办法靠自己的努力在申城立足,找个家里买好房车的男人结婚,成为附属品,才是出路。

    曲衷深咽了一下发涩的喉咙,咬着牙开口,似在盟誓:“你等着,十年之后我必在申城买房。”

    “在申城主城区。”她特地强调。

    她明明是开心地从申城回乡的,结果晚上又拎着行李箱原路返回,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

    那天她累得要死,可是却一宿未眠。

    曲衷其实是不排斥婚姻的,她并没有因为父母婚姻的惨淡收场而有过任何阴影。她有过正常的几段恋爱,沉浸其中的时候也会和她的另一半讨论以后。

    她讨厌的是相亲这种功利的形式,讨厌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就步入婚姻,更讨厌别人逼迫和威胁她。

    或许她骨子里是个浪漫又清高的人,她渴望高度纯粹的感情。她要循序渐进,每个步骤都按照它应该有的顺序来。就像法定继承的顺位一样,只有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死光了,才能轮到第二顺位。

    心动,表白,相爱,最后自然而然地结婚。这是她向往的关系,应当遵守的顺序。

    可相亲是完全相反着来的。双方父母提前介入,两个毫不相干的异性面对面地聊婚姻和小孩,潦草地去民政局,最后办一个除了当事人本人其他人都在哄闹在笑的庸俗婚礼。

    曲衷完全接受不了。

    后来她开始怀疑婚姻本身存在的意义,对她而言,似乎并不必要。

    就刚刚了结的这个案子,神韵和陈夕那连好聚好散都做不到的婚姻,让曲衷更加确认了内心的想法。

    她坚信婚姻就是个加盖了官方印章的诅咒,百害而无一利。

    和曲万峰闹掰之后,曲衷真正开始独立面对这个世界。

    实习律师的工资是很低很低的,申城的消费水平又极高。刚毕业的曲衷,一穷二白,每月的房租都要靠曲万峰补贴一半。

    她把曲万峰拉黑后,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省吃俭用,任何一笔花销都要精打细算。去律协实习培训的几百块钱,还是靠做非诉业务的林千千接济的。

    后来有一次,她和许艳茹一起去C区法院阅卷,阅完之后刚好到了饭点,许艳茹问她要不要一起就近去吃个饭。

    她答应了。可没想到许艳茹说的就近,是一家高档的日料店。

    吃完之后,看到服务员递上来的账单,她的心在滴血。当时许艳茹笑着说,没事,这顿我请。

    强硬到从来不轻易在别人面前低头的曲衷,在那一刻,没有办法开口对许艳茹说一个不字。

    因为她清楚,或许她咬咬牙,是可以负担得起一顿高档的日料。但餐后的生活,她假装不起。

    如果付了这顿钱,她下个月的房租,她不能再节俭的叁餐,所有让她赖以生存的需要付出对价的东西,她会统统负担不起。以上种种,会像连锁反应堆一样地出现,她没有一点办法去应对。

    好在那些煎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她以为这么长时间了,曲万峰总会想通,可是他依旧没有。

    曲衷无力地看着天花板,几个月了,外面建筑施工的噪声终于烟消云散,她第一次觉得申城的夜晚这么安静。

    可她却反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怕不是真成了巴普洛夫的狗。

    后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她终得豁然。外界扰攘尘嚣,原来是在帮她这个凡人掩去心中杂音。

    *

    巴普洛夫的狗,是一项实验,实验结果是一旦习惯了某种长期刺激,会逐渐忘记反抗,并且形成条件反射。这里指的是女主误以为她是习惯了建筑施工的噪声而睡不着的。

    另外,餐后的生活,她假装不起。这句话引用自理智派生活中的一句台词:“我可以负担得起一个名牌包,但名牌包背后的生活,我假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