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周允庭对众人的同情毫无所觉。

    方应浓近来对周允庭上心得很，作业抓得紧，创作管得严，周允庭白日里稍有些空闲，都用来刻章，晚上自习都用来写字，周末放假，还得看方应浓额外安排的书单。

    这样算来，不管是上课还是周末，周允庭除了傍晚固定的打球，竟没有了私人时间。

    高二下学期，周允庭忙得像提前进入了高三。

    周允庭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何止不累，周允庭心里美着呢。

    方应浓出去写生，都不忘每天看他作业。周允庭细心留意过，大家日常分享前一晚作业拍照请教的同门还是那几位。

    唐成端甩手掌柜做惯了，时常让小的向大的请教，那些考出去读大学的同门是唐成端推荐请教的对象。

    偌大个工作室，那么多师兄弟师姐妹，只有方应浓会给周允庭布置作业。

    周允庭恨不得方应浓只看自己，对方应浓的管束是无有不应，平时作业写得认真又好，晚上前脚得了唐成端的夸，后脚还想得方应浓的赞。

    可惜能如愿的少。

    他一直记得方应浓喜欢学习好的。

    那时周允庭还在隔壁兴趣班的教室坐着，已经见过方应浓两次。

    第三次见方应浓时，周允庭下了课还没走。

    方应浓从卫生间出来，往兴趣班扫了一眼，已经走到隔壁门口的脚又往后退了几步，像是突然起的念头，屈指叩门问他：“会拉线条吗？”

    周允庭回答她：“会。”

    “能拉给我看看吗？”

    兴趣班这边的墙上，贴着的一墙临摹都是方应浓的，周允庭听多了老师夸，一直很敬佩这位小师姐，自然是点头的。

    迅速收拾了自己的桌子，周允庭看着方应浓走进走出，先后拿来她自己的毛毡和毛笔墨碟毛边等放在桌上。

    周允庭依言开始拉线条。他还记得上次老师教的。

    方应浓在旁观察他，见他握笔正确，姿势也是放松的，腕也是悬着的，又将目光投向横着的毛边。

    周允庭很认真，沉眉凝神，手下的弹性确实抓得很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起云师姐也跟过来了，指着方应浓说道：“我说你拿着东西干嘛往这边跑。”拽了张板凳和小师姐并排坐着，瞧见方应浓的东西是周允庭在用后，又歪头哟呵了一句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周允庭当时不明所以。

    后来周允庭才知道，方应浓最不耐烦别人借她的东西用。

    唐起云探头仔细看，夸了起来：“欸，真行啊。”

    周允庭看了一眼方应浓，见她没说什么，便接着拉。

    拉满一张纸，方应浓说：“周师弟你休息会儿。”而后抽走了这张毛边，让唐起云看。唐起云已然看明白了。

    毛毡是白色的，周允庭正准备把笔搁在墨碟上，想了想，问方应浓怎么洗笔。

    方应浓笑看了他一眼，说：“不用洗，我待会儿还得用呢。”

    方应浓说行啦，别打扰小师弟练字。二人带着东西回隔壁，周允庭继续没写完的那页，写好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下楼时听到楼下传来的说话声。

    下到三楼，迎面碰上两位小师姐捧着两碗凉粉说说笑笑上来。

    两边照面，周允庭问他们怎么不去吃饭。

    唐起云笑眯眯回地说带饭了，方应浓也伸手跟他道别。

    唐起云看到周允庭又想起来，等小师弟身影转过楼梯下去不见，才手指点点虚空，小声地说：“我看啊，改天那边墙上就得贴他的作品，难怪你愿意让你用你的笔。”

    头顶的脚步声往上。

    周允庭听得一怔，直觉是在说自己。

    方应浓笑了一下：“谁让他讨喜呢。”

    接下来的吐槽让周允庭窥见方应浓真实的脾气。

    有对比才有伤害。

    学兴趣的出了个线条掌控能力出众的，那边正经学的学着学着笔锋不太会控了，下笔笔锋是扁的，写完笔锋收不回来，一支好好的毛笔用不了几天笔尖就歪了。是用笔上出了问题。

    调整了好一阵了，见效甚微。

    方应浓被烦得够呛：“他们手上有问题，你我能帮着调几年？把笔借出去一圈回来还得我自己费功夫把锋调回来。要是借笔就能体会怎么调锋用笔，世上人物不知道多到几多，更要命的是屡教不改。”

    “你再看看这个小的。能比吗？他要是跟着爸爸学，我的毛笔随便他用。”

    唐起云说她：“这不一样，他们把这当条出路，看得太重，所以紧张，太紧绷了反而问题更多。”

    方应浓嗤一声。

    唐起云知道她顶不耐烦装出个和蔼温柔的小师姐形象来，嗔她阴阳怪气。“你不想给他们示范就算了，少刺人。”

    就算是实话也伤人自尊，唐起云不想方应浓被记恨。

    心眼小的人记仇，论嘴黑，方应浓肯定比不过。

    自己姐俩说话没有顾忌。这会儿午饭时间，几层楼都空荡荡的，方应浓不再掩饰，脸都快拉到一楼去。

    平时唐成端最爱点姐妹俩的兵给入门晚的示范，为着姐妹俩基础扎实，不会轻易被影响。唐成端最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底细。

    大家都喜欢唐起云脾气好。

    方应浓烦他们唧唧歪歪，搅得唐起云写字不安生，这才不情愿地装出有耐心来，故作和颜悦色，分去唐起云每天面临的一半热情。其实在家当着唐成端的面，白眼都要翻上天来。

    在师道传承这块，唐起云打小就露出了一脉相承的耐心和热爱，方应浓则完全是因为是为姐妹情深而忍。

    方应浓撇撇嘴：“冤枉啊，我哪次真说过人？面上不都对他们挺好的。”

    装模作样是真累人。

    凭良心说，谁不喜欢有天赋又听得进话的？反正方应浓喜欢。省心又省事

    方应浓丝毫不掩饰自己眼光高得很：“我就是喜欢学习好的，脑子灵光又坐得住。”

    嬉笑声在头顶响。

    周允庭下到二楼，两位小师姐往上，距离拉得远了，声音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看起来人很好的小师姐并不好性。周允庭领会了到这点。

    这样一联想，示范后小师姐抓着人反复写，可能是真的嫌弃到看不过眼。怪道大家都怵她。

    周允庭从断断续续中，也咂摸出了一点小师姐对自己讨喜一词的评价的真实意思。

    讨喜=聪明 省事。

    被青眼相待的原因，经过这么一遭拉线条，周允庭更加清楚了。

    方应浓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叫他拉线条的。

    在老师兴起教他拉线条之前，曾问过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学过练字。这个问题在报班学习时就被问过。

    当时周允庭回答：“没有学过。”

    而后老师递了支毛笔过来，指点几句，让他拉着玩试试，没多久，老师问他：“你在这上面有天赋，你爸妈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上门拜访一下。”

    后来有好几次，周允庭都会回想起当时拉完以后老师溢于言表的惊喜。从一开始练硬笔，周允庭就能感受到老师对他的关注。在学校里，很多老师因为周允庭学习好而另眼相待。

    周允庭最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跟着唐成端学。

    犹豫的一部分原因是，周允庭不确定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能有多少。

    另一半原因，则是走这条路，周允庭能获得什么？

    周允庭年纪不大，却早有自理能力，有家人做前率，他清晰认知到保证学业的重要性。这是目前自己最好走的一条路。

    一切以后长大了说得出来的好处他都可以从努力学习来获得。

    如果周允庭学习平平，那么走另一条路能出头，他肯定不会犹豫。但他不缺选择。

    所以他跟唐成端说要考虑一下：“我们家谁的事谁做主。”

    但此时他想起了和方应浓第一次见面时有过的对话。

    他问方应浓学这么多年软笔的好处是什么？方应浓反问他指的是什么样的好处？伸出手指来指指隔壁：“喏，那边一堆想靠这个考大学的。”

    又指指自己：“我不靠这个也能考上大学，但我喜欢，我也是这块料。”

    是方应浓让周允庭意识到，自己平时并没有什么爱好。

    周允庭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