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

    阿蒙的指尖在克莱恩的小腹上慢慢移动，祂的手上沾着一点触感冰凉的液体，抹上皮肤后却有种烧灼感，在皮下蔓延开来。克莱恩没动，只是低头看着阿蒙绘制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图案。

    一个刻度并不均匀的时钟，周围的触手裹成一圈，长长的指针斜着向右上方指去。克莱恩看了一会，感觉有点眩晕，干脆仰起头枕在了触手上，让它们托住他的后脑，在肩颈和脸上游动。

    “因为要在克莱恩的身体里降临，所以只能画一个小型的。”阿蒙画完了，抬手摸了摸，确认祂用的染料已经全部沉进了皮肤内部，像开始就长在克莱恩身上一样。祂若有所思地继续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拯救了这个星球，亲爱的。”

    “……什么意思？”突然被戴了一顶高帽，克莱恩有些不明所以，“跟星球有什么关系？”

    他用着阿蒙的语言，因为是初学者所以语速缓慢。阿蒙的触须动了动，有些依恋意味地缠在克莱恩的身上。听到这个问题，祂语气平常：“我原本打算在伊甸工业园降临。”

    那里的人工湖面积很大，周围的十几栋高楼对应着“祭品”的位置。向外的花纹被祂安排好的房屋顶端承担，整个城市就是一个隐形的法阵，只要祂愿意，就能够直接来到这座星球上。接近十万的生命将会是祂到来的垫脚石，给予祂和这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大小相仿的身体。如果是这样，祂的到来就会让地球开始崩解。而这一切的开始居然是被誉为“人类智慧王冠”的伊甸，应和着人类神话中被毁灭的乐园，简直像戏剧一样。阿蒙迫切地等待，希望能够把演出搬上舞台。

    “……但你改变了故事的走向。”阿蒙对克莱恩说，“现在我对你最终的状态更好奇一些。”

    “还能有什么状态？”克莱恩听着祂骇人听闻的计划，没什么反应，把关注点放在了最后一句上。

    阿蒙避而不谈，只是说：“我以前还没遇到过能和我用着这个语言交流的人类呢。”

    祂回想着自己曾经看见的头颅，残肢和满地已经变成黑色的腥臭血液。纸张也无法书写的东西，人类连聆听都难以做到，更不用说学习，直接解决了祂原本拥有的兴趣。但克莱恩在被一点一点污染之后就可以听得懂，到现在能够说。

    阿蒙像看见了小羊学会走路的造物者，迫不及待地把猎豹放在草原上，看后者追逐猎杀前者。这样的游戏不知道在多少个文明的草原上展开过多少遍，绝大多数故事以羊群的败落为终结。而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阿蒙看见另一种可能性：

    也许人可以成为神的“母亲”……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克莱恩因此死亡，那我就让他在我的身体中得到永恒。阿蒙想。

    祂对着克莱恩笑了笑，拨开碍事的触手，轻轻地吻在人类的嘴唇上。这个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亲吻比起亲昵更像是一种鼓励，阿蒙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克莱恩，光线被尽数吞没，没有任何东西被倒映出来。

    你还有百分之一的生路。

    漆黑的触手被阿蒙收回，满室的阴影像被拉开的帷幕一样消失不见。祂溶解在空气里，变得无处不在。克莱恩的耳边嗡鸣了一声，久违的光线从卧室的窗户外面照射进来，须臾又被漆黑的乌云遮挡。风从窗外呼啸而过，电光在云层中跳动，呼应着狭缝里的呜鸣。几十亿年前，年轻的地球就曾因此受难，在这样的天气里孕育了最初的有机体，成为了一位母亲。

    克莱恩的小腹渐渐热了起来。他听见破碎的絮语，告诉他在一切的开始，连空间都不能被定义的时候，最初如同梦境一样弥漫，然后有了虚空。光与影从中诞生，在亿兆宇宙的间隙里游动、漂浮。阿蒙是阴影里孵化的孩子，时时处处地追随着不同的宇宙。祂无法把自己真正的身体塞进那些光球，于是第一个投影出现了，像被照在克莱恩眼睛里的身躯一样。

    祂热衷于欺诈和恶作剧，就像一团真正的粘稠阴影，与祂一并诞生的兄弟一般懒得搭理祂，自顾自地沉默注视。阿蒙在发现兄弟索然无味之后就喜欢上了制造投影，在时间和命运中遨游，步履不停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宇宙，一个又一个文明。祂的注视贯彻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轻易望见一个又一个灵魂的始末，从出生到行走、衰老和死亡。祂从看见一个人的第一眼就看见他这一生最辉煌的成就和最凄惨的境遇，祂从遇见一个故事的开始就看见结尾，祂从兴趣出现之前就失去它们。

    克莱恩的大脑快要被灌输到极致，巨大的信息流转而过，阿蒙的回忆在祂眼前飞闪而过，终于到了高中的教室里，他自己站上讲台。

    光扑向他的眼睛，破碎着沉淀在瞳孔周围，像金子一样镶嵌在眼眸之中，如同阿蒙初生时身边不可触碰的宇宙。祂不受控制地蜷曲着祂的肢体，虚虚地笼罩在光球之外，仿佛捧起了它。阿蒙看不见他的过去和将来了，铺天盖地的兴趣淹没了祂的心脏，恍若跳动一样上下漂浮着。

    漆黑的花纹在克莱恩接受信息的时候不断向外延伸，大脑无法再接受痛觉神经的讯息，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地发生。透明的触手代替了克莱恩双腿的位置，上面覆盖着奇异的花纹，细小的黑洞随着它们的挥舞产生又消失。他像云一样痛苦地孕育着子嗣，扭曲而疯狂的呓语撕扯着周围的空气，刺啦刺啦地像被撕碎的纸。触手中心的泄殖腔剧烈收缩起来，漆黑的幼小触手从里面探出，奋力向外想要离开母体。

    克莱恩残存不多的意识依稀记得这是他的爱人，配合着挤压生产。努力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黏答答的黑色触手团终于落在了床单上，沾满了克莱恩分泌出来的水液。

    祂爬上克莱恩的身体，顺着透明的触手向上，蜿蜒到克莱恩脸部前。阿蒙缠绕着克莱恩的触手做支点，往前探出阴影一样的触须，落在克莱恩的脸上，笼罩了他的眼睛。爱人平静的双眼看向祂，阴影像凋谢的花朵一样枯萎坠落，再也无法被遮挡。

    成功了。

    祂第一次尝试赌博，就大获全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