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漂泊
0 「人吗？我想大概有六七个吧，几年前看到过他们，但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们，风把他们吹散了，他们没有根，活得很辛苦。」——小王子 1 金陵一役后，方思明卸去万圣阁少主的负累，带着一生苦心的义父自做逍遥生去，及至踏上旅途却忽觉没了去处，只是漂泊。 一路且走且停，不留神间竟从金陵到了塞北。 他想起曾邀他来塞北赏雪的少侠，念着她读过的诗句，把义父葬在了这片皑皑白雪之下。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站在远处，看着大雪覆过他的脚印，声音极低地又念了一次，随后转身离去了。 2 若想免去途径少年时偷过师的门派的尴尬，能走的便只剩来时的路。 方思明有时会乐观地将这类事想做一种宿命，而宿命与归途同义——无法逾越的是宿命，躲不开的是归途。 「塞北的雪我看过了，很美。」 他把简短的信函塞进竹筒中，遣飞鹰送往少侠的家中。及至发出去了，他才恍然想起未在信尾落款。 无妨。他宽慰自己。少侠认得出是谁。 于是方思明拜别塞北的大雪，踏上了自己的归途。 3 掌柜的一生都没这么勤奋过。伙计来催他睡了三回未果，老板娘来拧了他四回耳朵也没用，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生生靠酽茶熬了两宿。 伙计又去给那少侠送了趟茶水，带着点窥探的意味：“我们掌柜的说您在等一个人，您看方不方便跟小的透露一下？小的也好给您盯着点。” “小二哥，你在客栈做伙计可太屈才啦。”少侠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我该去跟轻眉姐说一声，招你去天机楼做探子。” 伙计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声告了罪就要走。 “我在等一个故人，”少侠这时候又大笑起来，扔了块碎银在他怀里，“那就劳烦小哥帮我注意一位黑袍白发的公子，见了他可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4 渡口的客栈大多是给船工脚夫住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说起话来也没个分寸。方思明不愿同他们厮混在一处，挑来挑去也只剩一家名为望潮阁的客栈算是个好去处。 方思明一踏入客栈，就眼见着掌柜的对着伙计自以为隐蔽地做了个手势，随后小伙计也不招呼客人，转身就往楼上跑。 过往的罪孽如影随形，像甩不净的沼泥，挣不脱的梦魇。 他有些厌烦地叹了口气。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客栈老板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方思明难免好奇自己的人头究竟价值几何。 “住店，上房一间。” 掌柜的亲自引着他上了天字一号房，连声说这是店里最好的房间，能观潮赏月，床也软和。 方思明瞥了一眼刚匆匆从这间房里跑出去的伙计，想：若万圣阁手下都是这么一群废物，他定比义父先气死不可。 他捏了一道符攥在手心里，推开房门。 满室酒香。 “你上回跟我说洛镇的酒天下闻名，我特去买了几坛来尝。”少侠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果真是好酒，你若再不来，可就没有这个口福咯！” 方思明一怔，随即失笑。 掌柜的看看满面笑意的黑袍公子，再看看眼底都带着化不开的浓情蜜意的少侠，忽然顿悟了些什么，急忙关门告退。 华灯初上，花好月圆。 只是不知何处，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响起——那是某位老板的江湖梦破碎的声音。 5 “你怎么来了？” 方思明坐下，伸手探了酒坛的温度，叹息一声，“是我不好，教你学了喝冷酒。” 少侠的威胁所言不虚，她确实早他一步喝了酒，还显见是喝得不少——她醉了，脸颊红扑扑的，笑嘻嘻地支着下巴看他：“我来赴约。” “赴什么约？” “江湖虽大，总有再相遇的一天。”少侠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你我分别还不足一月……”方思明轻笑一声，从她手中夺了酒坛，起身要唤伙计去热。 少侠一把拽住他，神色紧张起来：“你上哪里去？” “只是去叫人热酒，就回来。”方思明自认是狠心绝情之辈，见她这般心下却生了愧疚之意，温言劝慰。 少侠仍不信任他，手中紧拽着他的袍角，硬是跟着他去了。 “你真不走了？”少侠有些狐疑地看着叫了伙计来温过酒后便和她一道回了房间的方思明，“你不是说你要浪迹天涯么？” 方思明沉默片刻，鼓足勇气道：“你既来了，我就不走了——只要你身边还有能容我的一席之地。” 少侠凝神打量他片刻，看他神色诚挚、不似作伪，总算笑了。 6 方思明难得同少侠说了些诚心的肺腑之言。 “义父走后，我曾想过是否可以就此辞别尘世负累，如你一般洒脱地浪迹于天地间。”他说到这里，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我终不是霁月光风之辈，这世上的地方没有一处是我不亏欠的……我没有你那份四海为家的襟怀，去哪里都觉得不过是个流浪的过客，漂泊的浮萍。” 少侠这时候有些困倦了，趴在桌上哈欠连天，却执著地盯着方思明看。 少侠的目光灼灼，方思明一和她对视，在腹内盘算过千百回话忽然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往日学过的话术不知去了哪里，方思明忽然拙嘴笨舌起来，只好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真心剖给她看。 “我原是不敢去找你的，你是磊落的侠士，颇负盛名的武林新秀，我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罢了。”他又叹了口气，眼底却盛满了笑意，“可既然你来寻我了，我哪有不归家的道理？” 少侠在听到“家”一字时笑逐颜开，总算头一歪，睡过去了。 7 「停止四处游荡吧，美丽的情人；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第十二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