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话虽说得轻巧,可真到了床上,却又成了另一种光景。

    距离贴得太近,心跳和情绪便都乱得不成样子。

    纪舒钦下意识地缩了缩,一犹豫,还是再度开口道:“陛下,还是让奴去外间……唔”

    实在懒得再听完他推拒话语的人索性伸手一捂,将纪舒钦剩下的话语都堵回了腹中。

    “朕不是说不许再提吗?真是……你若不想睡,那便同朕聊聊天。”雍昭被眼前人过分谨慎的态度惹得万分无奈,想着纪舒钦如今的谨慎模样,大约也不愿与她多话,便索性随口一扯,正想借机将人哄闭眼了睡去。

    谁知眼前人的呼吸一滞,显然在听见消息的瞬间便愣了神,却是很快便开口接话道:“陛下想……聊些什么?”

    眼见纪舒钦一下又精神了几分,雍昭暗自叹了口气,本欲回绝,然而转念一想,忽然又觉得这是个绝佳的谈心机会,于是一下也认真起来。

    是了,重生之后,她对纪舒钦的态度转变太过明显,连旁人都好奇关切的理由,想必纪舒钦的好奇只多不少,只不过先前碍于情形,并未探寻。

    今日正是个好机会。

    “朕想聊……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雍昭极轻地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纪舒钦胸前,思绪一下回到前世。

    前世……

    “朕梦见,朕成了好大一个昏君……失了民心,天下人都想杀朕。但朕到死都只念着要与景逸的灵位死在一块。”颈上的疼痛记忆犹在,雍昭忆到痛处,一时胸闷得很,不得已停了片刻,深吸口气,才又开口,“到了灵堂,却才知道他其实未死,呵,何止是未死……人可是叫摄政王好好地护在了手心里。”

    “朕没死在暴民手中,却死在了摄政王手中。后来有个人,拼了命也想救朕。再后来……”

    温热的湿意从眼眶中一点点浮现,雍昭只觉得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成了混沌一片。

    回忆与现实交织,痛苦与庆幸掺杂在一起,凝铸成为一片,又融进了困意,便一下成了迷迷蒙蒙的情绪——她闭起眼,周身发颤,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

    “陛下、陛下!”

    纪舒钦的声音自耳侧响起,才稍稍让雍昭回了神。

    大约是一眼看出雍昭状态的不对,他已没了先前的拘谨,只猛地倾身,凑到雍昭身侧,伸了手去扯雍昭衣袖,唤她回神。

    雍昭猝然惊醒,从幻觉之中回神,下意识地仰头呼吸,鼻尖便蹭过纪舒钦正因关切凑得极近的脸颊,惹得他周身一颤,条件反射地向后脱去。

    却被雍昭一伸手环在背上,用力扯回了身。

    “唔!陛下……”毫无防备的人果然一下跌倒,落了雍昭满怀。

    分明方才还忧心她责罚,害怕得紧的人,怎么自己一显出些不对劲的模样,便又不管不顾地凑上来了呢?

    雍昭手上使力,紧攥着怀中的人,像极溺水之人。

    而纪舒钦是她在这暗涌浪潮之中唯一的浮木。

    她须得一次又一次,将人攥紧了,方可得片刻安息。

    “纪舒钦,让朕抱一会,只这一会……”她眼底一点点湿了,在眼尾洇出点潮气,然而最终并未凝成泪滴,便被帝王傲气强压着散了。

    雍昭这梦境说得含糊,落到纪舒钦耳中,更多是不明就里。

    然而雍昭那双手蓦然伸来时,他也不挣扎,任由雍昭使力紧抱着,只是抿紧了双唇,眸中晦暗明灭,思绪像是一下飘去极远。

    倒不知雍昭为何突然做了这样一个梦,又为何只因一个梦境便性情大变,实在不似她从前心性。

    “陛下……”

    他并未多话,静默许久,好容易开口,也不过是又唤了句“陛下”,木讷得很。

    雍昭这才回神,慢慢松了手去,退开些许,视线不自觉又落到纪舒钦心口血痣的位置。

    但大约这视线实在太深重、太炽烈,连纪舒钦的视线也被带着向下,像是探寻。

    而后忽地被一个动作截断在了半路。

    雍昭蓦地伸出一只手去,指尖隔着里衣,点在那一处血痣之上。

    她的神情十足严肃,目光灼灼,那指尖稍稍收回,浅蹭过微微凸起的血痣,来回摩挲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

    微妙触感离开的同时,纪舒钦听见雍昭刻意放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心口的血痣,可是生来便如此?”

    纪舒钦僵了一瞬,有些慌神地移开视线,微微捏紧指尖,才低声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心口血痣,生来便有之。”

    “那……这血痣可有什么说法?也不对,应当说……”大约是一时没想到合适措辞,雍昭停了片刻,才又蹙眉继续,“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用处?”

    纪舒钦的喉间登时锁紧,再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心跳忽地变快,在一室的寂静之中,几乎产生能让人听见的错觉。

    脑中恍恍惚惚,几件事情堆叠在一起,混乱无比。

    他不知道雍昭究竟为何突然注意到了自己心口处的那一颗血痣,亦不知雍昭对其的了解到了哪一步。

    是神巫血脉现身西北的传闻?抑或是更多自己曾与先帝密谈之事?

    从来忌讳先帝的人忽地就启用了一众暗卫,连向来对自己谈及军事忌惮不已的情形都改了几分。

    仅仅是一个梦,便会让人有这样大的转变吗?

    ……

    本就是敏感的话题,于是一时也便不知该从何开口。

    纪舒钦才被雍昭抚开的指尖又暗暗攥紧了,背上沁出点寒意。

    这一处血痣的事……又或者说,事关他身世的事,他也不过是两年前在西北征战时偶然得知的。

    当时场景,如今想来,却也仍历历在目。

    那女人……古怪的女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年纪,却能不惊动一兵一卒,笑语盈盈夜潜入他的营帐之中,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他那三岁起便不曾见过的娘亲。

    起初他是不信的,然而女人只一笑,倾身点在他心口血痣位置,顺口抖出来他身上最隐秘的事情——

    胯下的那一处畸形花心。

    他那时又惊又恼,还未及发问,便又得了一堆好奇怪的话语。

    “舍予,神巫血脉传给了你,是你的命数,亦是你的劫数。”说这话时女人本已猫身挪到门边,见纪舒钦始终无动于衷,只越发警惕,竟又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继续道:“这半月我都会留在三十里外的漠骨崖,西南神巫一脉的事,你若有心,便可去往此地,报我‘纪筝’的名字来寻。”

    后来,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去寻了一趟。

    也才知晓所谓“神巫”身世。

    但从未敢声张。

    直到出逃神巫血脉的踪迹出现在西北一事传到了先帝耳中……

    纪舒钦微垂下眸,停滞片刻,才鼓足勇气开口道:“奴只是听过一些传闻,未经证实,陛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这下便轮到雍昭一下顿住。

    重生一事滑到嘴边,却是一顿,又滚回到腹中,兜了个圈,出口便成了另一个话题。

    “朕不过顺口一问,既只是传闻,那便算了。比起此事,朕更忧心西苑的事。”她接边话,边去看纪舒钦的神色,见纪舒钦在听及“西苑”二字时陡然又浮现出紧张拘谨的表情,便伸出手去,在他肩上轻抚了下,才继续开口道:“若是景逸已与摄政王有染,只怕如今西苑的景施也是摄政王一派了。不过,这景施倒是个胆大的。”

    本都只是些小打小闹的动作,前世她虽介意,但终究看在景施能够招魂的份上并未计较,甚至纵容他以“便于招魂”为由入住连景逸都不曾真正进过的“皇夫寝宫”。

    虽挂的一直是“暂住”名号,可前世,一直到她身死之前,景施都是待在西苑的。

    只不过,许是因为景施与景逸之间到底生出了嫌隙的缘故,前世到后来,景施所谓的“招魂”便总有失误,有时耗时费力忙活半天,却连景逸的残影都见不到一处。

    到大尹五年,王朝已是强弩之末,大臣们参奏的折子一日多过一日,痛骂她是昏君的弹劾之词多如牛毛,她也不得不淡了几分对先皇夫的执念,转头到这些焦头烂额的政事上面。

    算起来,前世到身死之前,雍昭大约已有近半年的时间不曾踏足西苑,于是也并不知景施最后的下落。

    但是有几分可惜。

    联想他前世动作,雍昭又想起景逸现身当日对方那拙劣的跌倒动作,一下便捉到他心中目的,嗤笑了下,才继续道:“他对朕像是有几分意思,只可惜图谋的心思实在太明显,朕半点也不喜欢。不过,倒是可以一用。”

    语毕便想听纪舒钦的回复,于是一眨眼,视线就又直勾勾落到纪舒钦面上去,惹得人一怔。

    大约是反应过来雍昭等他回复的意图,纪舒钦极轻地吸了口气,边看着雍昭的脸色,边带着几分倦意低低应声,“陛下是想设计挑拨?”

    雍昭“嗯”了一声,倦意涌上来,一时竟忘了应答。

    又过许久,这才想起来回话,于是匆忙道:“自然是要的,大好的机会,朕先知晓了……”

    雍昭说到半处,烛火正燃尽,殿内的光线一下暗去,将雍昭整个人都浸入暗处,她眸色微沉,忽地又想起还未提及的重生一事,于是后面的话一下止住,慌忙去看纪舒钦的神色。

    却见对方已然阖眸,鼻息平缓,一副静静的入睡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叹出口气,伸手抚在纪舒钦眼尾,沉声道:“放心吧,重活一世,朕一定会尽全力……来回应你的喜欢。”

    良久,浓重的夜色之中,终于在听见雍昭转过身去的声响之后,纪舒钦极缓极缓地松开紧攥的指尖,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