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墨叶
32.墨叶
纪杏醒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人,一掀帘帐,昨日铺了满满一屋的东西都被收走,箱子也不见,应是拿去清点入册。 每到这个时候,这座院子里就格外安静,只要柳镜菡不在,除了门口铁塔般的护卫大哥,就剩被困在里面的她了。 昨天没有擦洗,身上难受得紧,纪杏吭哧吭哧烧好热水洗了个痛快澡。在桌上找了纸笔开始默她用的药方。 她消失了几天,应该没有人发现吧,如果再过些日子,时间长了,訾言会来找她吗? 落笔不稳,字形歪扭,她拧着写了两划,龇牙赶紧揉成团扔了。写得太丑了,丑到看不下去。 一抛出,突然又想到,她怕什么啊? 不让柳镜菡看到就是。 想通这一点,纪杏豁然开朗,一笔一划随心所欲,把笔画写齐全就行。 自从小院里源源不断地送来东西,柳镜菡才得闲似的在院里落脚。 还以为不会那么快见到,没想到下午她就被召去东南角的小轩。 时下天光正好,东南角后山正有一片竹林,庭轩落在山下,飞檐高高卷起,一侧山墙连着游廊,另一侧接连一汪清冽池水,通小渠环绕庭院。 纪杏第一次踏入轩内。 庭前芳草萋萋,过了圆洞门上台阶,在高处远可赏水观波,近可聆听竹林风声,轩内厅堂门前空置,高门开敞,双面同廊。 露台的木板下有独特的回声设计,在乌木纹板铺就的木廊行走,响起的步子声如踩着乐点般悦耳。 隔墙的什锦灯窗下,放着张紫檀大案。 纪杏小心地咚咚哒哒踏着那木板上露台来,不敢惊扰正在案上作画的柳镜菡。 细打量,案上放了白玉雕赑屃砚,用的是她看不明白成色也知道是好货的象笔,掐丝珐琅麒麟镇纸压着一沓废弃的澄心堂纸。 所有纸上只有浅浅几画,竹叶模样。依纪杏看,画得并不差,真是糟蹋纸。 只一笔,柳镜菡便知气韵对不对、这画成不成。 纪杏看他伫立良久,偶尔挥毫又弃笔的模样,知道有得熬咯。 只是苦了自己,纪杏抬头看看天色,看看另一侧摇摆生浪的竹海。 她知道他的习惯。怪哉,以往他只乘兴作画的,哪有这样搞这么大阵仗,为画造兴。 今日焚香沐浴,听风听竹叶,就为成一幅画么,这画是作何用的? 画不成,自己就不知要在一旁等侍多久。 柳镜菡微微侧目,“可要学画?” 纪杏摇了摇头,他大概是想起她以前画的那幅涂鸦了。 柳镜菡不甚在意,绕开桌案,负手踱了几步,凝思沉吟,临廊遥远那片竹林和小山。 纪杏稍松了气。他的画不成,因为他的心不静。 心若是不静,再画也不成,他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再执着。 纪杏扫了眼摆置在一边的美人靠,她可不敢去坐,站久了,寻了坐凳歇下,观赏起廊壁上雕花纹样和挂的彩画。 看了几眼便觉无趣,她臀上涂了药膏却还有些疼,也不能久坐。 另一边,估计柳镜菡一时半会也画不了。 纪杏瞧着仅被画了几下就扔掉的纸挺可惜的,庭中清风习习,纪杏下了亭台,去下面碧草地上拾了几把吹落的竹叶和细枝。 她搬了小凳,跪坐在案边一角,拿起那沓废纸心里大呼浪费可耻。 纪杏在他书房看了快两年的字画,多少知道好坏,柳镜菡在外有“青雪君子”的名号,他的画也素有美名。 随意拿起一张纸,画上的竹子枝叶刚柔相济,流畅有力,浓淡变化自然,动静有法。 这样还不满意么? 想到早上自己写的丑字,纪杏内心忍不住“切”了一声。 纪杏挽起袖子,拿了案上的彩墨,磨了调匀。 用黄墨把竹叶涂满,比对柳镜菡画的那一片,在它旁边,将叶子翻盖拓印上去。 揭下来,柳镜菡的墨叶旁有了一片她印的黄色墨叶,颜色鲜亮,纹理不明但轮廓清晰。 两片叶子放在一起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让人疑心好好一片墨叶旁怎么弄上黄渍了。 纪杏非常满意,很喜欢她的卡通画创作,只是可惜没有用水彩料,色彩还是不够亮。 接下来如法炮制,彩金墨、青色墨、朱墨……全招呼上。 一幅色彩丰富的墨竹图就此完成,除了右上角柳镜菡画的那一片,没一片是墨色。 纪杏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柳镜菡的一笔废作,裁了框起来当幅艺术品也没什么问题。 她这么一弄,这就像一幅传统墨竹画上,有人在竹子旁边用水彩笔添了排豌豆射手。 不恰当地讲,她这种卑鄙龌龊的窃喜心态,可以往那些喜欢在名胜古迹上写“到此一游”的人身上追溯一二。 柳镜菡早就注意到她的动作,此刻见她观赏杰作,便慢悠悠地走到她身后。 感觉到后面有人,纪杏大方地将画纸展开,下巴微扬,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这幅画,刚开始拓印时确实有些怪异。 不过,在纪杏把五颜六色的叶子拓满之后,那片墨叶反而显得突兀,在一片色彩缤纷中,好像是它硬闯入了纪杏叶子的世界。 柳镜菡看着自己那片孤零零的墨叶,沉默良久,半晌,才指着那片用朱墨拓的:“此叶尚可。” 纪杏闻言,把画展到自己面前,举起双臂放远了看,同意他的言论,赞赏一般点点头。 她沉浸在欣赏画作中,侧身抬头对他道:“嗯,是有用朱墨画竹的法子。从前有个人,画竹时找不着墨,就用了朱色,别人问他,他就说‘竹本来就不是墨色,能用墨代青色,怎么就不能用朱色代墨?’所谓‘遗貌取神’啊……” 纪杏心道柳镜菡不亏是当朝最负名望的的年轻学士之一,颇有天赋,孺子可教,真该让他找苏东坡老人家聊聊。 柳镜菡脸上神色古怪,他看着她,盯着纪杏乌黑鬓发上小小的发旋。 但纪杏坐在矮凳上兀自陶醉,丝毫没注意他的脸色。 从来只有别人得了柳镜菡一句赞赏就欣喜雀跃连声道谢,何时有人这样对他?就连当日金銮殿,圣上的夸赞都秉着法度言语。 说她傲然,“遗貌取神”的理论无可相驳,看来他书房的书她没少读,用的也对。说她故意嘲弄,神色并不像做假。 柳镜菡站着沉顿良久,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他喃喃重复“遗貌取神”几个字,吐出一股浊气,大步至案前,吩咐:“洗砚。” “哎。”纪杏脆生生应了,顺着他随手一指的方向,去渠边盛水。 柳府老槐树底下还埋着两坛去年梅片上的雪水,文人作画,多少有些讲究。 这轩内的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纪杏从墙根处水渠源头看不出,但肯定有些名堂。他能选在这儿作画,这水应是活水。 柳镜菡开始作画,她便静下来。 纪杏站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乘是在柳镜菡背面,悄悄躺在那美人椅上眯眼休息,时不时瞄他一眼,时刻准备在他停笔的时候站回去。 躺着躺着,纪杏居然真睡着了。 忽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纪杏歪起身,见柳镜菡刚好停了笔,庭轩门口侍女鱼贯进入,为首的正是银叶。 纪杏赶紧站好,她也不知道柳镜菡看见她偷懒没,只看到银叶进来时看了她一眼,正对上眼光,她因此手足无措起来。 银叶站立一旁,在柳镜菡示意之后,她身后的几个侍女将手中二三十尺的画卷展开,是幅百骏图。 画中百匹骏马或卧或立,有的在原上狂奔,有的在溪边饮水,有的嬉戏觅食,自由闲舒,百态不一。 能绘出百种骏马神态已是不易,再细看,骏马有些身健轻蹄,有些膘肥毛厚,皮相体态不同,且多是战马。纪杏只能大概认出里面的大宛马、乌苏马、河曲马…… 不仅骏马各有神态,连品种形态都绘制精准,既要画师绘画技术高超,也要熟悉各种类马的习态,品类之全堪比图鉴,这画的价值不用多说。 柳镜菡见了果然欣喜,观赏一遍后吩咐珍重裱好。 纪杏看他这样重视,应是拿去送人的。 她羡慕地看着侍女当心地带着画出去,握了握袖中自己的图,唉,同画不同命啊。 许是她的眼神过于专注,柳镜菡召她道:“你来看看,这几幅。” 他画完能留下来的就没有差的,无非是在其中选一幅,剩余的毁了。 纪杏看不出差别,心想着今天是十四号,双数,那就第二幅吧。 她随手一指。 柳镜菡郑重看了,点了点头,似乎也颇为满意。同样吩咐拿去裱好后便欲离开。 纪杏收拾案上的东西,银叶刻意等了一等。 等柳镜菡带着人完全消失了身影,纪杏好奇问道:“银叶jiejie,这些东西是给谁的?” 银叶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只一瞬眼神闪过又恢复如常,“春山君。” 纪杏根本不知道春山君是谁,还是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顺便无意提一句:“这水是?以往公子只用春华泉水,这……” “是雪水。”银叶不欲多答,“你那药方呢?” “在这儿呢。”纪杏从袖子急急忙忙掏出,“是明日来找我吗?” 银叶知道她一人呆得无聊,笑道:“哪有那么快呢,多等些日子把,还有一件事我办完了,就能得空,到时候我们俩也能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