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又聋又瞎，不聋不瞎

    “快来！快来呀！訾言大夫家的瞎子又在玩捉迷藏了！”

    “噢走咯！去找瞎子jiejie玩咯！”

    两个月前的暴雨给数个州县都带来了灾难，人们的房屋被冲垮，牛羊被淹死，大批失去良田的百姓不得不一路迁徙寻找救助。

    有遇难的人就有施以援手的人，朝廷施粮救灾，民间各路商号自发捐款救民。

    路上虽多饥民，不止侠客仁义之士行善举，更多的是灾后素不相识人们不求回报地相助，搭把手、推把车、送张饼……沧桑面容相视一笑后各奔东西。

    青州下面浮州的小村子里，已逐渐安稳，这里水退得快，生机也恢复得早。

    道路上人们推着小车运送石料，女人搭手帮忙建屋，半大孩子在家生火做饭，老人在田间精心看护种子……

    还有满街疯跑的小孩，人嫌狗厌，大人们却舍不得打骂，此刻看着孩子淘气也是种福分。

    孩子们奔向的地方是座临时搭建的茅草屋，房子虽简陋，可门前被摆放了两盆刚长出来的花草，还挂了彩条幡子。

    那里两个月前来了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夫，大夫还救了个半死的人，现在人醒了，但眼睛还看不见。

    大夫每天在忙，也不说话，只有这个瞎子jiejie有意思，愿意跟他们玩。

    “十、九、八……二、一！我数完了！现在我要开始找人了！”

    茅屋门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被蒙着眼的女子高声喊着。

    她伸出双手，步伐轻快地走起来，“老规矩，不许跑到高的地方，我够不到！不许钻到太低的地方，我摸不着！”

    她的声音沙哑难听，像是异国他乡的人在粗略模仿，现在费劲喊着，每个字都像是刀锯一样在尾音上破音走调。

    藏着的孩子听到她的奇怪口音都忍不住笑出来，来不及捂嘴就被她抓住。

    “我捉到一个咯！”

    “啊哈哈哈！”孩子们惊叫笑着跑散。

    纪杏左捞右揽没逮到一个，“跑这么快！再让我捉一个呀！”

    周围越来越静，纪杏知道这帮小崽子又藏好了。

    她故意喊：“都在哪里呀？我快要撞到东西了！有没有人出来帮我！”

    “你确实要撞到了。”

    一个平淡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她来不及收回脚步，一下撞到他坚硬的胸膛。

    孩子们作鸟兽散。

    前面的男人退开，一根竹棍触到她的手背，她反手勾了勾，抓住棍子，自动跟着棍子的主人走。

    “抬脚。”

    已经走过千百遍的门槛，男人还是提醒她。纪杏想说些什么，刚说出个“我……”就垂头丧气低着头。

    纪杏老实在椅子上坐好，不一会她就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回来了，药碗放到桌子上发出声响，这是治她嗓子的药。

    “张嘴。”

    纪杏听话地张开嘴，訾言近她的身，微弯着腰，拿了根银筷，伸入她口中，压住那不安分的粉嫩舌头，去看她的咽喉。

    “出声。”

    每当这个时候他离得她极近，无论多少次了，他这样说话都会使她紧张。

    她觉得男子几乎是贴着他面说话的。

    他的声音围着她晕晕乎乎的脑袋转，转了一圈又传入她的心里，纪杏抓紧椅子，“啊——”

    訾言把银筷往前伸，无意碰到了那颗正颤的悬垂的rou粒。

    “唔——”訾言抽出来，纪杏忙捂着嘴。

    “好了。”他转身去清理银筷。

    纪杏沿着桌边摸索，她捧起温热的碗，小脸皱起来，“我想……”太苦了，得吃糖才能喝得尽。

    “你想吃糖？”

    平淡的男声只在句尾稍上扬的语气，让纪杏立刻噤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天訾言越发严厉了，甚至有些暴躁？

    她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断腕气势端起来，咕噜噜饮尽。

    “啊。”纪杏放下碗，发出短促的气声。

    她喝尽，男子才稍微缓和了脸色。

    再放了碗清水在桌上，指责道：“你的嗓子还不能用，偏要扯着嗓子喊，是真不想要了吗？眼睛也是，平日走动是好的，却要和那些孩子疯？这里虽开阔，可放的东西也不少，那些孩子不知道轻重，你一个大人还不知道么？”

    纪杏唯唯诺诺听着，手指藏在桌子绞弄衣角，几次想反驳欲言又止，抬起头，复又低着低声应和。

    訾言训完她。纪杏才去摸桌上的水，小口小口地啄饮。

    看着乖巧喝水的女孩，訾言微叹一口气，道：“换药吧。”

    “哎。”

    她坐直身体，将双手撑在椅子上，微仰着脸。

    男子挟着一股清淡的药香立在她身前，眼上一轻，布带被拿开，光亮透了进来。

    “擦擦。”

    她伸出手，手上被放了块湿毛巾，她拿着将眼上的残药擦干净了。

    纪杏被冲走后在水里飘了两天，谁也没想到住在中部地区的“她”怎么会凫水，但她之前是个南方人，爱好游泳，还是省游泳队的。

    在身体疲倦到极限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人烟，原来竟被冲到了浮州，已成野人一样狼狈的她靠路边施粥活着。

    因为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发了烧，眼睛因感染变得越来越模糊，她跟着几个生病灾民一路向北走，去找附近义诊的大夫。

    没想到在此颇有名声的妙手神医竟是訾言，与她也算是旧相识。

    其他灾民都是一家人出逃或是成群结伴的，纪杏一个孤女又瞎又哑，訾言不放心，就把人放在了自己草屋里。

    “怎么又不记得换药？”

    纪杏眼睛上的药是訾言配好药材，她自己去捣了敷好，每天他来检查一次。

    她虽然不知道訾言哪来那么多钱，但行义诊每天东西就像流水一样被用尽，他用最普通最少的药达到了最大的治疗效果。

    但此处病人甚多，还有源源不断慕名来的伤者，有人赠与的一点点银钱和物品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纪杏低头小声说：“忘记了。”

    訾言冷声道：“难道要我每日亲自为你敷上么？”

    “不、不。”纪杏急忙抬起头。他很忙，每天要做的事太多。

    有些动弹不得的人就要他亲自出去看诊，用完了买的药，他还要在灾后凶险山势中亲自去采，回来后要晾晒煮水、接诊、修缮漏水的茅屋……还有给她买菜煮饭，晚上让她睡在用木板拼成的小床，他睡在地上，第二天又早早地起来。

    他不让她用明火，也不能让她用菜刀，她每天做的就是慢慢地摸索打扫家里的卫生、做饭的时候摘菜、批豆角、洗衣服……虽然他的衣服他都每次自己洗的，纪杏也不敢开口帮忙。

    他忙得脚不沾地，她却无所事事，每天当孩子王。

    纪杏还偷偷减少自己用药量，她知道这样不好，很卑劣。

    她总是以“药不够”做借口来减少自己内心的愧疚，可她明白，她心底又个更深更小声的声音在说：治好了就要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