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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



    “我不要舒适。我要上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外面下雨了吗?”

    曼妙的女性嗓音从一粒硅晶原片里散出,回荡在狭窄逼仄的旧诊所里。

    由于头颅被拆解开成块,女人的声音没有以往那么清晰,甚至偏离了原先调校出来的声线,掺杂着一道道刺耳的电流声。

    各种零件被分门别类,放置在铝合金托盘上,其中半透明的发声元件正随着声音的传输而颤动,光滑细腻的表面反射着来自天花板上的苍白灯光,精密的现代工业制品末端连着一根细细的传输线,纠缠的双股线钻进小巧的喉结里,汇入众多线路中。

    闻言,柯乐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窗前察看。

    液晶窗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她左滑关掉观景模式,液晶窗上显示的动态景色卡了两秒,便如雪花般消散,缓缓露出真实的街景。

    空气中折射的光线刺得柯乐眼睛生疼,由于电价居高不下,许多商家选择采用更便宜的荧光招牌,经过改良的荧光粉发出来的光能够穿透到数十米外,但缺点是十分伤眼,人的眼睛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刺激,不过优先义眼改造是下城区的共识,电子义眼对光线没有那么高的敏感性,下城区的贫民完全乐于接受如此强烈的刺激。

    下沉的窗户仅能看到一小部分地面,透过雾蒙蒙的玻璃,肮脏的水泥路面上果然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滩,同样的,下城区的排水系统也十分堪忧,每到雨天,地面总是很快就蓄上了水洼,下水道的秽物也会伴随着雨水翻涌上来,动物的尸块散落在各处,恶臭扑鼻。

    柯乐很少经历雨天,在她出生之前,上城区就已经通过投票取消了雨这个糟糕的天气。此后除非气候管控中心出现意外,否则上城区永远阳光灿烂,无论室内外,都保持着人体适宜的温度。

    自我放逐到下城区之后,面对这一切场景,柯乐只能自我催眠:虽然土土的,但是很安心。

    “你猜对了,克里尔女士。不过应该才刚开始,我还没有闻到老鼠尸体的味道。”

    金属零件里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急促,她说:“那我得赶紧回去,我刚染的头发,可不能沾水。”

    新型染剂的发明极大地降低了染发成本,比起换头发,染发要便宜快捷得多。妓女克里尔给自己弄了一头五彩斑斓的发色,活像是一只金刚鹦鹉,柯乐无意评价她的审美,她更偏爱自然发色。比如某个女孩儿那一头如瀑长发……

    出于好心,柯乐劝阻她:“等雨停了再走吧,我还没修好你的脸部神经系统。”

    “凑合用得了,有客人约了我见面,我一定得回去,不然威克斯肯定要扒我的皮。唉,我还得接五百多单才能还清义体的费用,这cao蛋的jian商!”

    在下城区,越是贫穷的人越需要义体改造,不经过义体改造,他们根本无法应对这复杂的、无序的环境。

    当然,也有不少人会单纯为了美丽改造自己,克里尔就是其中之一,曾经她因为长相被孤立嘲笑,于是不等成年,她就在下城区的某个黑诊所开始了蜕变之路,但她支付不起昂贵的改造费用,被黑医诱骗跟下城区的某家地下会所签订了借贷协议,从此开始了漫长的还贷之旅。

    对于她的遭遇,柯乐虽然同情,但爱莫能助。

    给她组装好面部之后,柯乐用手巾擦了擦手:“先收五百,剩下的费用下次结清。”

    克里尔面不改色,从手术台上滑下来,用自己那赤裸裸的身体贴着柯乐,双手不安分地游走在她身上,企图挑起眼前女人的欲望。

    她刚装上的声音元件还带着丝丝的电流声,她一手摸向柯乐腿间,一手在她的胸前打着转,脸上勾着营业时的标准微笑,犹如发了情的电子海妖:“咱们都是老客户了,便宜点呗。”

    “我看你也不排斥女人……不瞒你说,我接过的女客对我的评价可都是五星。”

    又来了,第一次的时候她这么说,柯乐还觉得有些许尴尬,在下城区住久了之后,这样的调戏就再也无法牵动她的任何情绪。

    下城区那开放的性观念曾令柯乐十分不适,但等她一层层脱下上流社会的楚楚衣冠后,世界的本质便如水下的冰山一般显露在她面前——国家如钢铁机器般轰隆作响高歌猛进,碾碎底层人民的骨血,用血rou浇灌出来的花朵却被少数上流阶层所撷取。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人们狂热地追求那廉价肮脏的快感。

    柯乐前二十一年的人生花团锦簇,她从没想过金色的阳光下面淌着的是黑色的脓血,来到下城区后,混乱和贫穷如纱网一般紧紧缠缚着她,压抑的情绪急切地需要发泄,但曾经的教养犹如刻在她骨子里,令她无法放纵自己去追寻那一时的快感。

    “我不想冒犯你,但……克里尔,你知道的,我需要钱,我得生活。”

    克里尔耸了耸肩,她说:“好吧好吧,先赊着,等我做完今晚这单再打给你,我保证最迟明天早上你就能收到,可不会让你饿死的。”

    她套上桌台旁散落的粉色毛绒仿真皮草,就这么走了出去。柯乐看着她丢在地上的蕾丝内衣,长长叹了口气,拿起垃圾钳夹起来,默默丢进垃圾桶。之后就开始收拾手术台,将无影灯关掉,将沾了液体的地方擦拭干净,还得清洗那些沾了组织液和润滑油的工具。

    泛着工业绿光的冰冷水流划过橡胶手套,柯乐已经习惯了未经过滤的自来水,她借着这汩汩涓流抹去手术器具上的脏污,同时,耳垂上的通讯芯片里接起了一通来自上城区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柯乐的死党,她们一起在足球队呆过。柯乐作为前锋,死党是中场,两个人配合天衣无缝,队友之间惺惺相惜,再加上家世相当,所以她俩经常厮混在一起,死党也对柯乐的家庭组成非常熟悉。

    电话刚一接通,对面的人就迫不及待开始兴师问罪:“柯乐,你今天怎么没来?你meimei的第一次演出,阿姨比你重视多了,她连招标会都没去,一直在后台陪你家Hope呢,你呢?你怎么不来?”

    柯乐听到电话里的责问,柯乐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脑海里搜索了许多理由,最后都没说出口,柯乐选择实话实说:“我不想看到她们。”

    “为什么?”

    为什么?这问题惹得柯乐捏紧了手里的金属,她努力遏制住喉咙里翻涌出来的酸水,咬紧了牙根,保持住了沉默。

    真相是决不能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