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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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读课,小组长忙着收作业,班主任插着胳膊站在讲台上小口地打着哈欠。 在早读预备铃打响之前,课代表们已经把作业收缴的情况都写在了五颜六色的自粘便签上。 呼——吸,现在是一个适合登场的时刻。 张真源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 班主任闭上了打哈欠的嘴,朝着他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情?” 张真源站了起来,被后座勾着的凳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后座的同学一直在踢我的凳子,对我造成了影响。” 老师愣了愣,大概只有3秒的犹豫,她就换上了最合适的表情,“踢凳子是吧……”她做出一副为难与嬉笑夹杂的轻松表情,像个老道的脱口秀演员,丢包袱之前需要一个空节拍,叫观众们屏息凝神。 “确实是很大的影响,应该拿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同学们的笑声像骤然涌起的狂浪。 张真源坐了下去,嘴唇抿得死紧。 他最终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教室角落的空座位上,这个世界总是有不可理喻的事情,他给自己打气,用沾着肥皂泡的抹布把并排两张的课桌都擦得发亮。除了用刀刻下的各种字体的“早”,其他各色笔写下的污言秽语和激励标语都被他擦得干干净净。 他就在这里筑了新巢,老师也不管。 今天是个不太寻常的日子,教导主任三次把班主任喊出门,好像有嘱咐不完的事情,教室里的同学们一会儿说是马上要春游,一会儿说是要开运动会,最后说是他们俩在教室门口通jian。传纸条讲小话,时不时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最蓬勃的想象力碰撞上无底线的现实,往往产生层次丰富的谣言。 但有人在谣言的引力场之外。 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一半人都趴在桌上回味午休,还有一些人虽然没倒下睡觉,托着下巴讲闲话也有一搭没一搭,书包空空裤袋鼓鼓的陈泗旭就跟冲进沙丁鱼里的鲶鱼一样,把同学们的困意全都驱散了。 他没穿校服,上半身是白色的圆领背心,下半身是迷彩裤,踩着一双军官似的半长马丁靴,所到之处留下一股淡淡的烟味。 班主任跟在他身后进了教室,看起来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畏缩,“这位是陈泗旭同学。” 不讲他从哪里来,也不讲他来干什么,任凭陈泗旭居高临下地把教室扫视一圈,最后朝着角落走去。 他拉开张真源身边的凳子,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天天来教室上课的人似的,没有一丝生疏。 “你好,我是陈泗旭。” 张真源低着头在往新发到的讲义上写名字,“我叫张真源。” 他举起写好的名字给陈泗旭看。陈泗旭随手从桌上拿了张纸,把自己的名字也写给他看,“喏,我的是这样的。” 张真源一看,陈泗旭名字写在他的数学作业答题处了,又大又潦草,压轴题的留空被占掉一半。 张真源匆匆地点了一下头,把自己的卷子收好之后用胶带把陈泗旭的名字粘掉——为了适应正式考试,老师明确禁用了修正带。其实胶带也不许用,但平常的作业如果全是徒手修改的横杠,实在邋遢,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修正带的事。 陈泗旭看他呲呲啦啦地在粘胶带,才发现自己写到别人作业上去了,胳膊一伸就把张真源的卷子拿过来了,“我来帮你弄吧,不好意思写错地方了。” 张真源没想到陈泗旭还挺有礼貌。 ——班主任不介绍陈泗旭是因为这尊大神已经没什么需要介绍的了。陈泗旭传奇是新生入学必读的时代高中异闻录精华篇目。 虽然什么时代高中异闻录也就流传了两年。 有人说他打架打断了别人的手脚,被抓进派出所之后又袭击了警察,虽然打赢了但差点把牢底坐穿;有人说他让女人堕了胎,被女方家长追打但是不知为何是女方全家连夜搬离这个城市;还有人说他家里人送他去网瘾学校接受封闭训练,结果他在这种养蛊的地方成了蛊王…… 哪个都很离谱,三流网文的程度。 在同学绘声绘色地向张真源科普了陈泗旭的“事迹”之后,张真源做此评价。 别说已经是高中生了,小学的时候张真源都不会信。 张真源能感觉到,班里人虽然上课的时候脸勉强朝着前面,但是恨不得背后能张眼看见陈泗旭在做什么——会不会在课上抽烟,或者突然掀翻桌子朝外面走去? 很可惜,陈泗旭还蛮无聊的。 张真源看见他听了半节课实在听不懂之后就在桌子底下拿手机看网络小说,看了一会儿小说之后又开始翻课本。数学课上,他求知若渴地翻着地理课本,把书上每张插图的人脸上都画上夸张的笑脸。 张真源被搞得也一节课只听了一半。 下课了,陈泗旭把书“啪”地一合,像猛地点亮了舞台上最亮的那盏聚光灯,全班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个角落里来。 陈泗旭满不在乎地把桌上的东西通通清理进了桌肚,然后趴下睡觉了。 围观人群的心被提起又放下。 当他们转过头去准备恢复自己的课间日常时,陈泗旭讲话了。 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半张脸朝着张真源,“桌子好香,你擦的吗?” 张真源:“后座老踢我凳子,我就自己搬到这里来了。”他头朝着角落挂着的抹布点了一下,“给你也擦擦。” 陈泗旭转过头去好像准备短暂地会一会周公,但他一会儿又转回来了。 张真源感觉眼睛瞟着这边的同学心里已经开骂了——这么会吊人胃口,这龟孙! “谁踢你凳子?” 左前方人吸凉气的声音特别清楚——剧情的高潮来了。 下一刻是英雄救美、热血高校还是以恶制恶,陈泗旭实在让人太有期待。 张真源倒也不好面子,“你站在上面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空座位就是我的。” 陈泗旭抓抓头发,“哪个空座位?” 张真源站起来朝着自己的故土一看——桌子上堆满了垃圾和不用的课本,已经变成了人家的垃圾桶和储藏间。 陈泗旭也跟着站起来了,“那个垃圾堆?” 张真源点点头。 张真源以为自己没做什么表情,但是陈泗旭能看出他很伤心。 特别伤心。 ——一个能把角落的涂鸦板擦干净当课桌的人。 他想帮他擦眼泪,但是张真源脸上是干的。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陈泗旭并没有站起来马上去把桌子掀了或者是提起一个人打一顿,他坐下去了,和张真源两个人同步地坐了下去,唯独有一些不同的是,他的胳膊搭在了张真源背后的储物柜上,一个半包围的结构,像是圈出了一块属地。 陈泗旭知道事情不会只是一张凳子这么简单,他太熟悉这类群体了,融入的唯一方式是合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变成一滴污水,但他知道张真源不能、不行。 反正他不允许。 他也讲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见到张真源的第二个小时,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张真源的保护者。 他从课本的最后一页撕下一张白纸,“唰唰唰”写了几个潦草的字之后递给张真源。 ——“和我说说。” 张真源接过,写得很简略,字体也比陈泗旭克制得多。 “拉我考试作弊,我没理;向老师报告,老师没理。” 条理清晰,感觉能按点赋分。 陈泗旭在张真源的那句话上画了一个大圈,旁边写了一行字:他们是一体的。 张真源叹了一口气,把这张大纸条折了起来,“你这么明说,我还挺伤心的。” 陈泗旭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反话,打着边鼓,“那个半老太婆的名声一直不怎么样。” 张真源笑了一声,“她还蛮有幽默感的,我说后面人踢我,她让我拿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陈泗旭结合半老太婆的行事作风,大概想象出了当时的场景,代入自己——实在太叫人难堪。 陈泗旭摸清了张真源的态度,讲话也不那么保守了,“你后面那个人是足球队的吧?” 张真源点点头,上课铃响了。 陈泗旭嘴没停,“运动队的人最好收拾了。” 张真源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你为什么收拾他?” 陈泗旭刚想顺其自然地接“为了你啊”,话滑到嘴边才觉得怪怪的。 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为了伸张这个破高中为数不多的正义。” 张真源点点头,“那就好。” 陈泗旭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扔进了冷水里,叽里咕噜地冒出一堆泡泡,全是他厘不清的复杂情绪。 张真源从挂在桌边的书袋里找出了自己高一时候的数学笔记,递给了陈泗旭。 “全世界仅此一份的小张数学笔记,一看就懂,懂了就会做,包你能及格,给你了。” 陈泗旭那八百个心眼子一下给张真源全疏通了。 日吗,真是个变扭人。 但他也乐得和张真源过招:“我悟性也不怎么样,笔记看不懂还有售后吗?” 张真源难得地对人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孔子都不耻下问,你高贵什么?” 陈泗旭游荡到了训练的足球队那,队长正在指挥他们热身。陈泗旭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哂然一笑——事情比他想象得还简单。 他那鼓鼓囊囊的一裤兜东西全是要被教导主任没收的——万宝路、中华和芙蓉王混在一个烟盒里,还有装逼用的伯明翰火柴。陈泗旭探底的时候还摸出了一瓶清凉油——什么玩意这都。 他在那里其他的改变没有,对烟的兴趣是彻底消失了,尤其是当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干辣辣地像被糙纸磨过的时候,他真有点害怕。 ——他讲话声音可好听了,不能为这几根东西毁了。 队长被他敬了一支烟,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抽了一口忙颠颠地问他有什么事要效劳。 陈泗旭说请足球队的人喝可乐,但不是所有人。 “谁不喝?” 陈泗旭手上那根没点着的烟精准地指向了张真源的“前”后桌。 队长摸不着头脑,但也不觉得是什么难办的事。 他比较怕陈泗旭要他出钱,他又不敢不从。 结果陈泗旭大手一挥,把自己校园卡给他了。 “呃?” “你刷这个里面付钱。” 队长还想问“那你怎么吃饭?”,但转念一想,这可是陈泗旭。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队长看着陈泗旭把没点的烟插回了烟盒里,感叹传奇人物果然神秘。 张真源放了盒优酸乳在陈泗旭面前,陈泗旭还趴在桌上补觉,校服外套上一股杀威风的薰衣草香味。 老师进教室开始调试上课的设备,同学的动静一下子大了起来,陈泗旭把衣服挂在椅背上,拆开吸管包装,对张真源说了句谢谢。 张真源喝这种小盒包装的利乐饮料通常只要一口气,陈泗旭没醒的时候他一直在干咬吸管,陈泗旭醒了他才当着人的面一口闷了。 陈泗旭还是非常到位地对此表示惊讶,张真源就喜欢人家这个反应。 “你要跟我一起吃饭到什么时候?” 陈泗旭浅浅地吸了一口,“快了。” 张真源叹了口气,“一个人的软饭我也不是负担不起,你要真有什么事情和我说说,没事。” 陈泗旭舔了一下嘴唇,“你后桌经常被班主任叫出去。” 张真源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我没特别关注。” 陈泗旭听见“我没特别关注”,心里有种奇怪的喜滋滋。 “这和我的饭卡有一点联系。” 张真源还是想不通,难道陈泗旭陷害人家偷饭卡了吗?老师会信吗,有人偷陈泗旭的饭卡,无论是看在他不太好惹的长相、不修边幅的穿搭还是前胸贴后背的身材,忍心吗? 张真源无意识地又猛吸了一口,已经空掉的利乐包发出悲鸣。陈泗旭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弹珠汽水,“你那个空了。” 张真源接过汽水,心里五味杂陈——经济困难的小陈仍然大方地送给他一瓶六块钱的波子汽水,他突然懂了为什么女人会对一些男人那么死心塌地。 但他表面上只是把汽水塞进了书包的内层,“学校似乎不是一个值得开香槟的地方。” 陈泗旭把两个人的空奶盒精准地投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很快就会是了。” 张真源和着牛奶咽下嘴里的煎饼之后才拍拍胸口走进教室,越往自己的那个角落走越闻到一股怪味。坐到桌前,才发现桌肚里被塞满了各种垃圾——一团又一团被揉得稀碎的皱纸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把他原本整洁的桌肚弄得发馊。 张真源低头看看自己的桌肚,又抬头看看若无其事在收作业补作业的同学,拉上口罩,从书包里拿出一副一次性手套——mama看了新闻上的提示,乘坐公共交通要避免触摸座椅扶手,就给他书包里塞了两副吃小龙虾用的手套。 他从储物柜里掏出一卷垃圾袋,把那些散发着馊臭的垃圾都掏出来扔进垃圾袋里,掏到后面才发现馊味是从两个塑料袋里散发出来的,一袋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 他叹了口气——桌肚里还有两本没用的新草稿本,沾过了这些东西他也实在不想用了,扔掉又觉得很可惜,总觉得向恶势力服软了。 陈泗旭背着空空的书包在负重前行的人流里闲得格格不入——幸好他不只有这一点与众不同,走到楼梯口就碰见了全副武装拎着垃圾袋的张真源,他刚想伸手拍一下张真源的肩膀,就被张真源躲了过去。他刚想问张真源今天是什么毛病,就闻到一股馊臭味,低头一看,是垃圾袋里散出来的。 张真源朝他摆摆手,转身下楼扔垃圾了。陈泗旭一迈进教室就看见角落里张真源的椅子撒在外头,桌肚像一个黑洞一样茫然地张着,里面空空荡荡。 哦,还有一股淡淡的馊味。 张真源不是男人里不修边幅的类型,相对严谨的思维方式更是让他桌肚主动发烂发臭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陈泗旭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知道为什么发生。 从晾架上扯了一块抹布下来,挤点洗洁精搓干净,张真源扔掉了垃圾和身上的防护装备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桌子散发出一股洗洁精的柠檬香。 陈泗旭拿着搓干净的抹布坐回座位上,“给你擦了。” 张真源屁股上也有一股湿意——陈泗旭一向很有送佛送到西的本事,悟空悟能悟净可能分别是下课的陈泗旭吃饭的陈泗旭和上课的陈泗旭。 张真源去洗了手回来,陈泗旭坐在旁边批注历史书插图的时候都能闻到洗手液的香味。 张真源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手指凑到了鼻子下面。 “我还是觉得味没洗掉。” 陈泗旭用红笔给书上的马克思画了俩小丸子腮红,抬起头来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可能是你鼻子臭了。” 张真源恍然大悟,“这样啊。” 陈泗旭叹了口气,“波子汽水呢,喝了吗?” 张真源一愣,懊悔地拍拍脑袋,“还塞在书包里呢,一直忘喝。” 陈泗旭完成了马克思的妆面,盖上笔夹已经九十度翘起的笔盖,“今天是个适合开香槟的日子。” 张真源:“庆祝我的桌肚被人塞满垃圾吗?” 陈泗旭眯了眯眼睛,“你有没有看过网上别人剁鱿鱼的视频,鱿鱼头没了之后触手会突然一下子狂暴,特别恶心。” “之所以让人感觉格外恶心,是因为它已经死了。” 张真源简洁只给的思路被陈泗旭挽了个活结,解开的时候忍不住会心一笑。 “李姐,你写我的那篇稿子浏览量爆五百万了吧。” 李丽不得不惭愧地承认,她对陈泗旭这样一个年纪比她小两轮的男中学生有一种源头不明的恐惧。 “嗯。”她力图在电话彼端维持住镇定老辣的形象。 “我有另一篇爆文素材。”陈泗旭的声音非常动听,叫人不舍得放过他说的每一个字,“口述的录音已经录制好了。” 李丽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无论是作为记者还是被恐惧和诱惑双双挟持的她本人,都没有理由挂断电话拒绝陈泗旭的提议。 其实陈泗旭的提议也算不上多新鲜——至少和他本人颇具色彩的传奇经历相比。 但是李丽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升学率成谜的时代高中对本地媒体来说也是具有一定神秘色彩的存在——排名垫底的一本率和一骑绝尘的清北生数量让时代中学变成极限缩影,所有人都在猜想时代中学是否有一个优中选优的尖子班,但无论是在校生还是毕业生都表示没这回事。 当然可以选择信或不信,反正在这种见不着蓝底白字通报的事情上,人可以不受拘束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揭开时代中学校园暴力行为的一角,能把人的目光聚集到藏污纳垢的地方,暴力行为在媒体监督下得到妥善处理,暴力受害者也能恢复名誉夺回自己正常参与校园生活的权利,唯一受害的只有想要把玻璃渣子用稀泥活了遮掩过去的校方,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皆大欢喜呢。 李丽把陈泗旭提供的线索写成了一篇颇能引起人心中惩恶扬善豪情的非虚构文学,很快就吸引到了时代中学宣传部的注意。文章已经发出,再要求撤回等等肯定欲盖弥彰更引人注目,校方连夜召开班主任会议彻查各班不良行为,要求班主任一网打尽,事件已经登上本地新闻,此刻不再有余力网开一面,如果不想让时代中学成为媒体连载报道的对象,就要斩草又除根,春风吹不生。 领导在深夜的视频会议里满嘴顺口溜,班主任在私下拉的小群里发弹幕,会开了两个小时,重点就是要求每个班主任都抓出典型。至于已经登报的这个班级,肇事领头同学给予开除大礼包,如果有身份明确的其他作案人员也一并给予重大处分。 班主任们私下经历了多少兵荒马乱,又对点燃引火线的陈泗旭有多少怨言,张真源都不知道。他只能看见那个曾经嚣张的少年在全班同学有意无意的注视下收拾掉了自己在教室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像擦掉一块过期的黑板报。 窗外站着一个满面愁容的女人,面色浅棕,头发上半黑下半黄,头随着嚣张少年收拾东西的动作轻微晃动。 现在季节很不舒服,坐在吹不到电扇的这个角落一会儿就是一身汗,张真源看着窗外的女人,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冷意。 张真源转过头来。 陈泗旭拆开瓶塞,狠狠地向下一摁,绵密的泡沫就从瓶口溢出,“春风吹不生。” —————————— 陈泗旭站在被暴雨锤得噼里啪啦的铁皮屋檐下接了个电话,就回房间收拾行李了。和父母一起在大理经营民宿的金小花给在大厅里闲聊的客人们倒了壶茶,一抬头就看见陈泗旭拎着箱子要出门了。 “您要走了吗?”外面的暴雨实在是不太相宜,原本今天要进山的科考队都歇着了。 陈泗旭把吉他包胸前的固定扣紧了紧,“是的,走了,房费已经在软件上结了。” 倒不是为了房费的事。金小花嘴里嘀咕了一句。 这位客人应该也是个什么音乐人歌手,搞搞文艺的。文青是不稀奇,中国的文青全要来大理开开光,金小花早就不会对头发长的男人感到新奇了。 但是这位客人倒是有一点特殊。 他确实带了一把吉他过来,但是从来没弹过,在民宿住了半个月,每天除了和院子里的黄狗玩,就是背着个小包出去徒步。 小包里带不了装备,所以他总是当天往返,时间控制得非常精准,民宿的饭店一到,他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了。 金小花篝火晚会的时候问过他,带了琴怎么不弹。 陈泗旭道也坦承,说琴托运的时候撞断了两根弦。 “这里可是大理,怎么会没有修琴弦的地方。” 金小花谈起家乡的骄傲与带着一丝娇媚的嗔怪算得上是老道猎手甩出的诱饵。 但是陈泗旭点点头,“修不起。” 金小花不解,陈泗旭拿着自己的空杯子又续了一杯粗茶,“景区东西贵。” 穷让普通男人黯淡无光,让陈泗旭凭添一股原始野性。金小花正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陈泗旭悠悠地开口:“我钱全在老婆那里。” 好嘛,身上只有买水钱的无趣妻管严一位。 陈泗旭这些年四处云游,确实身上没什么余钱,但是没钱并不能阻挡热情善良的女人,所以他每到一个地方就编一个老婆。 一会儿是“我老婆红头发我喜欢红头发的”,一会儿是“我老婆唱歌很好听我喜欢唱歌好听的”,又一会儿是“我老婆喜欢紫色我也觉得紫色好看”,虚无缥缈的老婆击退触手可得的温香软玉。 等他坐上回重庆的飞机时才想起来,老婆的原型是谁。 给他打电话的是艺专时候的朋友,自己组建了个小乐队,现在主业是教小孩吹萨克斯。这几天又有什么电视节目在重庆选人,要求会乐器,组队来最好。他的朋友梦想不灭,几通电话把他们原本乐队里的几个人呢都叫了出来。 除了陈泗旭,其他人都在本地工作,有两个已然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成功人生。 “陈哥还是这个味,一点没变啊。”中学时桀骜的造型现在都变成了宜室宜家清清爽爽的衣服,陈泗旭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在我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融入你们。” 他同学笑了,“陈哥这些年琴也没荒废,有啥不融入的。” 老搭档默契不减,几首经典的曲子排练个三遍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同学说老朋友相见人生快事,请他们吃夜宵。 陈泗旭没有不去的理,爽快答应了。夜幕降临,重庆街头坐满了大快朵颐的人,陈泗旭吃的不多,下去了两把小串之后就只顾着喝酒了。 喝酒误事,好像会影响视力。 ——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张真源坐在临桌。 他转回自己桌子,仔细打量每个同桌的人,把朋友看得发毛,“咋了泗旭?” 临桌的人听到“泗旭”这两个字,转过了头来。 虽然穿着有点搞的衬衫、西裤和皮鞋,但这他妈的确实是张真源无疑——长了这样嘴的人不会长这样的眼睛,长了这样眼睛的人不会长这样的嘴,张真源这套五官可没那么大众化。 见了面当然不能逃,不然显得人心虚。 只要不显得心虚,虚伪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陈泗旭大大方方地和张真源打了个招呼,“呦,真源。” 张真源笑着和他打了招呼,甚至还端着酒杯热情地走到了他们这桌和他的朋友打招呼,“你们好。” 他的朋友倒好像被张真源吓酒醒了,“陈哥,张真源是你朋友啊?” 陈泗旭感觉自己还是醉了一点,反应比较慢,“怎么了?” 当着张真源的面他们不好发问,只是拍他的肩膀,说这么大出息,影帝和时代峰峻的大老板都是你朋友。 陈泗旭被时代峰峻老板几个字唤回了神志,不可思议地看着张真源。 张真源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先吃,我晚点送泗旭回去吧。” 朋友们欣然答应,但是后半场陈泗旭确实喝得心不在焉,其他人也有老婆发了满屏语音又骂又催。等陈泗旭去结账的时候发现,他们那桌的帐已经被人结掉了。 “谢谢。”陈泗旭推开玻璃门,看见了两只手凑在嘴边吹气的张真源。 “没事,毕竟都被人夸了。” 陈泗旭失笑,“哪是夸你,事实吧?” 张真源手放进了口袋,“公司的股权改组了,我现在持股比例最高,所以可以说是公司的老板了。” 陈泗旭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又掏了掏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之后,浅吸了一口,“收垃圾。” 张真源笑了,“不算垃圾,但确实是烂摊子。” 陈泗旭跟他两个人慢慢地沿着江走,“你也不差钱吧,拍几部戏就赚几千万了。” 张真源没否认,陈泗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钱总是越多越好的,没有人穷的时候能开心。” 张真源反问他,“那你现在开心吗?” 陈泗旭又抽了一口,“我钱够花的。” 张真源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陈泗旭看他,“你不是光棍吗?” 张真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是。” “我这些年的主要时间都是在治病。”张真源掸了掸肩膀上的积雪,“那些割开我大脑的东西像切豆腐的绳子,编成一张网,日日夜夜地牵拉摩擦。” 陈泗旭吐了烟,停下脚步来静静地看着张真源的眼镜。 张真源发现陈泗旭的眼睛比那首《小情歌》的时候更清澈更明亮。他们有的人反复沸腾,最后变成一锅飘满浮沫的浑浊,有的人沉淀再沉淀,最终难以面对自己的污秽。 陈泗旭却经历了一场孤独的萃取,单一的成分反复过筛,取得自己最想要的纯净。 陈泗旭看着他,说:“感觉恢复得挺不错的,你要是不穿这么老气的衣服,和上中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张真源还想说什么,陈泗旭却好像未卜先知,已经猜到,“你觉得自己浪费时间了吗?” 张真源点点头。 “刚刚我朋友给我看了你的百科,你这些年年年有奖杯进账,你这样还说浪费人生,就太傲慢了。” 张真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对”,他摸了摸鼻子,“好多奖的颁奖典礼都没去,躺在家里哭。” 陈泗旭烟抽完了,在垃圾箱上灭了。 “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你们这些有钱人。” 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融化了凝结在某人心头经年累月的冰冻三尺。绕很多远路,犟着等很多年,只是证明这个拥抱有多重要。 陈泗旭的手摁着他的背,背上一堆被皮包着的骨头像他浑身的刺。 他知道张真源身上有刺,还知道这些刺很硬。 这就是张真源的骨头。 或许只有人烟稀少的江畔,寒冷刺骨的初雪,才是最适合预知下个春天的时间地点。 张真源和他说,泗旭,来唱歌吧,我给你搭一个很大的舞台,我们一起唱。